
《道德经》里的成语典故之
有无相生
文/赵永武
在这里,首先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想要把握和吃透《道德经》里某个词句的准确含义,一定不能脱离这个词句出现时的具体语境。否则,就像是把老虎放在大平原上,却要去考察老虎的生活习性一样荒唐。我们现在经常用到的“有无相生”这个成语,老子确定无疑是它的原创者了,它出现在帛书甲本《道德经》的第四十六章,在帛书乙本《道德经》中也隐约可见,而在楼观版《道德经》碑刻第二章中,它则是字迹逼真,赫然可见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我们一起来看,“有无相生”出现时的具体语境。
很明显,这段话中在“有无相生”出现之前,老子已经罗列了两种“天下”,也就是人类社会对我们来讲已然司空见惯的现象:当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的时候,天下就有了关于美的价值评判标准和观念,那么,自然而然的,丑之所以为丑,也就是关于丑的价值评判标准和观念,也就随之产生了。当天下人都清楚善之所以为善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关于恶的价值评判标准和观念也就随之产生了。在这里,老子用它哲人睿智犀利的目光,为我们刺穿了人类社会纷纭复杂的表象,揭示出了万事万物本质性的真相:当事物正面的、积极的一面出现的时候,如影随形的,事物负面的、消极的一面必然相伴而来。
然后呢,“故有无相生”。注意这个“故”字儿,是“所以”、“因此”的意思。也就是说,“有无相生”以及随后的一连串“难易相成,长短相较”等等,与前边所谓的“天下皆知”构成了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前边的“天下皆知”是具体事例,而后边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等,是从具体事例中抽象出来的结果。这个结果是什么呢?这个结果就是“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等事物明显对立的两个方面,它们是什么关系?是一种辩证关系:“相生”,也就是相互生成,互根互生;“相成”,相互成就,相辅相成;“相较”,相互比较,相互对照;“相倾”,相互排斥,相互倾轧;“相和”,相互应和,相互和谐;“相随”,相互跟随,相互结伴。前边的“有无”、“难易”等等揭示的是对立,而后边的“相生”、“相成”等等,则阐释的是“统一”,由此,老子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在这一章节已经揭开了冰山之一角。
而且,老子在罗列了这么一长串“什么什么相什么”之后,还不忘补缀一句:“恒也”。注意,这个“恒也”,帛书甲本里也有,楼观版碑刻中也有。怎么理解这个“恒也”?意思就是他罗列的这些对立统一的现象,是恒常不变的,是宇宙间本就客观存在的状态,更是固有的规律。既是“恒常”的、“客观”的、“固有”的,那就一定是“独立而不改”的,不会随着时势的变化而改变,更不会随着人的意志而转移。
这也就意味着,“有无相生”这个成语所揭示的,既是老子辩证法思想的某一个侧面,更是客观存在的某一种自然规律。那么,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老子所谓的这个“有”和“无”呢?相信很多人都觉得不好理解。其实这个“有”和“无”,是老子独创的一对哲学范畴。全世界所有的哲学派别中,唯有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在探究这个“玄之又玄”的“有”和“无”呢。“有”,在老子这儿,指称的是人类感觉系统能够感知到的存在,可以理解为“实有”;而“无”呢,则指的是超越人类感觉系统以至于人类感知不到的存在,可以称之为“虚无”。很显然,老子用“有”和“无”揭示的,是万事万物内部客观存在的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实有与虚无。比如具体到人这个生命体,人的肉体是人类凭感官可以感知的真实存在;而人的意识、灵魂则是人类凭感官不可感知的存在,人就是这样一个“实有”与“虚无”奇妙统一的生命体。再比如,老子生活的那个年代,陶罐是所有人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它是怎么来的呢?楼观版《道德经》里说了:“埏埴以为器”,和泥土烧制成陶罐,陶罐是具体可感的“实有”。那么这个“实有”怎么才能发挥作用呢?“当其无”,陶罐里边是“虚空”“虚无”的,这才能“有器之用”,陶罐这才能发挥装盛东西的作用。也就是说,只有“实有”与“虚无”,也就是“有”和“无”相依相伴,事物才会产生价值的。我们如果把目光和思路再拓展开来的话,就会发现,其实,这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经了这么一路梳理下来,我们看,“有无相生”这个成语的内涵,就可以很清晰的表述为,它表达的是事物内部“有”和“无”两个方面互根互生,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着意强调的,则是对立面的统一。
显然,由老子首创的这个成语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它滋养了我们中国人独有的思维方式:整体思维。这是一种系统性思维方式,强调从全局视角把握事物的整体性、关联性和动态平衡。很直观的例子就是,凡事习惯于从两面看,看到了事物这一面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必然会想到与之相对立的另一面。为什么?因为“有无相生”嘛。当天下承平日久时,总有清醒的先贤们会喊出“忘战必危”的话来,因此,我们中国人就又造出了一个成语“居安思危”,以警醒世人。同样,这个成语也塑造了我们中国艺术独有的浪漫品格。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在浔阳江头夜送客人之时,邂逅琵琶女,听闻琵琶女弹奏琵琶渐至高潮,又是《霓裳》又是《六幺》的,却突然间,琵琶弹奏“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琵琶声由流畅到冷涩,再到凝滞,再到慢慢暂歇下来,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了。于是,诗人的千古名句出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为什么会“此时无声胜有声”?因为这个“无声”把琵琶女此刻“别有幽愁暗恨生”的心绪和情愫,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把诗人心头的苦闷、彷徨、忧愤映衬得淋漓尽致。由此,整个琵琶弹奏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被推至高峰,整首诗作也因之被推上了艺术的巅峰。再还有就是中国绘画,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中国古典名画里,常能看到画作中自然而然出现的“留白”,大片大片借由云雾、水面、天空等形成的空白,营造出了虚实相生的艺术境界,极大地拓展了画作的艺术空间,和观赏者的审美空间。当然还有中国书法的“留白”了,笔墨运用时的“计白当黑”,常能收到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而这一切,恰恰就是“有无相生”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
作者简介:赵永武,副研究馆员,早年写作,略有小成,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4部,曾荣获西安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2018年被周至县委县政府认定为"高级人才"。现致力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和传播工作,书稿《诗经里的长安》大部分章节被陕西人民广播电台《长安夜话》播出;《楼观论道》书稿及短视频正在完稿制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