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的轮回:从指鹿为马到驴被冤死了 |杨海军
"这是马。"赵高指着鹿说。朝堂上一片寂静,随后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公元前207年这场荒诞剧,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指认替罪羊的仪式。那指鹿为马的荒唐一幕,是整个精神奴役系统的盛大开幕式——当权杖可以肆意扭曲现实本身,替罪羊的祭坛便已在历史的暗影里悄然奠基。
千年烟尘散尽,荒诞竟以更精密的形态还魂。一头勤恳劳作的驴,竟被流言蜚语编织的无形绳索活活勒毙于旷野。它的“罪过”,竟是它的“实在”与“沉默”。这温顺的生灵,与那背负着古犹太民族所有罪过、被放逐于荒芜之地的阿撒兹勒之羊何其相似?群体的恐惧、猜忌、推诿与无能的暗流,汹涌地倾泻于它无法发声的脊背。驴子倒毙了,成为集体焦虑的完美祭品,换取众人片刻自欺的安心。替罪羊的古老幽灵,不过是换了一身现代的衣冠,游荡至今。
哈巴狗精神,正是这血腥祭坛下不可或缺的基石。当指鹿为马成为不可撼动的“现实”,当权力垄断了真相的定义权,清醒地活着便成了一种危险的奢侈。于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应运而生:俯首帖耳,摇尾逢迎;明知是鹿,高呼为马;目睹不公,选择背脸。这并非愚昧,而是一种精明的算计,一种犬儒的自保。
哈巴狗们深谙此道,他们以沉默的合唱为权力的扭曲正名,以谄媚的姿态为寻找替罪羊扫清道路。他们的精神跪拜,为整个替罪羊机制提供了最温顺、最广泛的生存基础。每一次指鹿为马的得逞,都伴随着无数哈巴狗喉咙里挤出的“就是”回声;每一次冤死驴的悲剧,其幕后都晃动着哈巴狗们急于撇清、迅速转向的身影——他们恐惧成为目标,于是更狂热地参与指认下一个牺牲者。
替罪羊的遴选,遵循着冷酷的“合宜”法则。犹太教仪式中那只承载全民罪孽的公羊,中世纪猎巫运动中那些被视为“异端”的孤弱女子,乃至现代那头被流言杀死的驴,他们被选中,非因其真有过错,而在其“合宜”:或因其边缘而易弃(如异乡人、异见者),或因其美德在扭曲环境中反成“罪证”(驴的“实在”成了“愚钝”、“沉默”成了“默认”),或仅仅因其存在本身便映照出群体的无能,必须抹除以维持幻象的完整。替罪羊的本质,是群体无能面对自身阴影时,仓皇抓取的遮羞布。
替罪羊的献祭仪式,在历史长河中不断上演,其核心程序却如基因般稳定传承:编织罪名——以流言蜚语、莫须有的指控为牺牲品罗织华美的罪状外衣(如驴之“罪”);集体倾泻——将群体淤积的恐惧、挫败、嫉妒与愧疚,尽情倾倒在选中的目标身上;象征性处决——通过放逐、污名化、社会性死亡乃至肉体消灭,完成这场集体的驱魔;虚假净化——众人如释重负,仿佛罪过已随替罪羊远去,自身重获虚假的纯洁与心安。每一次仪式的“成功”,都是对群体道德脊梁的一次隐秘阉割。
然而,祭坛上的鲜血与旷野中的冤魂,仅仅是这场轮回悲剧最表层的牺牲。真正的、更可怖的牺牲,是“朝堂上所有背过脸去的灵魂”。每一次默许指鹿为马,每一次参与对替罪羊的指认,每一次在冤死驴的悲剧前背过脸去假装不见,都是对个体良知与集体责任感的慢性绞杀。群体通过这血腥的仪式,暂时卸下了重负,却支付了无可估量的精神货币——正直的勇气被典当,反思的能力被冻结,面对真实困境的担当被彻底逃避。
替罪羊带走的,从来不是真正的罪过;留下的,是一个在自我欺骗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愈发懦弱与虚伪的族群。这种集体的精神沉沦与自我奴役,才是替罪羊轮回最深重的代价。古罗马在无尽的狂欢与寻找异教徒替罪羊中耗尽了元气,晚清在将一切失败归咎于“洋祸”而拒绝自省中走向崩解,历史已无数次昭示:依赖替罪羊机制的社会,终将窒息于自身制造的谎言与懦弱的茧房。
替罪羊的幽灵,在当代的迷雾中幻化出更隐蔽却也更庞大的形态。古时是仪式性的放逐,是火刑柱上的公开焚烧;今日则可能是网络暴力的无形绞索,是资本逻辑下精心设计的裁员名单,是地缘博弈中塑造的“邪恶轴心”,是危机时刻被推至风口浪尖的“临时工”。
现代祭坛不再总是显露血腥,却因披着“理性”、“程序”甚至“民意”的外衣而更具欺骗性与杀伤力。那头被流言勒毙的驴,正是这现代献祭的凄厉象征——它的死亡,无声地发生在信息的旷野,围观者众,而施暴者隐于屏幕之后,面目模糊。每一次键盘侠的集体出征,每一次为转嫁矛盾而煽动的民粹狂热,都是古老仪式在数字时代的冰冷回响。
终结这场千年轮回,需要刺破犬儒的幻梦与懦弱的自欺。拒绝成为哈巴狗——当指鹿为马的闹剧上演,敢于戳穿那层薄纸,即便声音微颤。拒绝背过脸去——当冤死驴的悲剧在角落发生,停下脚步,注视那无声的苦难,拒绝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拒绝寻找替罪羊——当群体的焦虑与失败如山压顶,有勇气直面自身的不完美与责任的重担,而非急切地将目光投向更弱的他者。这绝非易途,它要求个体在权力的威压下挺直精神的脊梁,在群体的狂热中守护理性的孤光,在逃避的诱惑前选择沉重的担当。
那头被流言勒毙的驴,它的冤魂仍在旷野游荡;那只被放逐的公羊,它的悲鸣仍在历史的风中回响。它们无声地质问着每一个曾在“朝堂”之上,或正在“朝堂”之侧的人们:当寻找替罪羊的古老冲动再次在血脉中蠢动,当指鹿为马的荒诞以新的名目降临,当犬儒的低语在耳边诱惑——我们,是选择再次背过脸去,成为沉默的共谋?还是选择转过身来,直面那令人不安的真实,并最终打断这血腥而疲惫的轮回?
替罪羊的祭坛,由每一次怯懦的沉默、每一次精明的算计、每一次责任的推卸共同筑就。拆毁它,亦需从每一个灵魂拒绝下跪、拒绝转身、拒绝递出那根绞索开始。轮回的锁链环环相扣,而解锁的钥匙,最终紧握在每一个“朝堂之上”的灵魂手中——是沉沦,还是觉醒,只在每一次面对真实时的选择。
作者简介:杨海军,男,七十年代生,甘肃定西人,高级政工师,党校研究生,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春天恋歌》、《问路宝天》等100多万字个人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