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里路
一一1970年的青春行囊
文/王平
秋深露重,晨光熹微,天边刚泛起一片蟹壳青,灶膛里的火苗却已奄奄一息,只余一点暖意对抗着清秋的寒。那年我十六岁,香香油壁灯的草纸捻子冒着细长的青烟,微弱灯光下,我站在堂屋中央,看着墙上毛主席像下方那口老式座钟——时针正指向五点。母亲在床上翻了个身,被褥发出窸窣的声响。
"妈,我去安中上学啦。"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稻壳,落在秋日寂静的晨空里。
母亲从枕头下摸出个蓝布小包,数出七元人民币和三十斤江苏省粮票。纸币边缘已经起毛,粮票上印着"1960年度"的红色字样。她递钱的动作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眼睛甚至没有完全睁开。我接过时触到她指尖的老茧,那是常年供销社卖布留下的印记,凉意却像一滴秋露,瞬间点在我的皮肤上。
"路上注意安全。"这句话飘在清晨潮湿的、带着秸秆味的空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叮嘱,就像每次我野在外面戏耍前的交代一样平常。
灶房传来竹篾摩擦的声响。奶奶佝偻着背,正用布绳捆扎我的铺盖卷。四斤重的棉被被她拍打得蓬松起来,扬起细小的棉絮在从门缝透进的微茫晨光中,如同金色的苇絮般飞舞。
"平儿,再查查下行装。"奶奶的声音像被秋风吹过的干草叶。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每件物品:印着工农兵字样的搪瓷杯缺了个小口,铝制饭盒盖上有道凹陷,那是去年夏收时我不小心摔的。两条毛巾中较新的那条是奶奶用攒了半年的布票换的,她说读书人该有条体面的洗脸巾。
我蹲下身,帮奶奶系紧包袱扣。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我手心塞了两个还带着灶水余温的煮鸡蛋。"藏在饭盒底下,"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像蓄了一泓深秋的潭水,"别让你弟瞧见。"
门外,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清亮如一滴凝结的露珠。我背上行囊,感觉像背着一座小山。搪瓷盆和竹萞壳热水瓶在背后叮当作响,解放鞋踩在露水打湿的土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踏碎一片银亮的秋霜。拐过镇口那棵挂满金黄叶片的老槐树时,我回头望了望——奶奶瘦小的身影仍伫立在门框里,像一株守望在秋风里的芦苇。
十八里土路蜿蜒穿过秋日辽阔的田野。稻穗低垂着头,在晨风中荡起金色的波浪,稻浪的沙沙声是大地最沉静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稻草的清甜和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我把七元钱和粮票缝在内衣口袋里,每走百步就要摸一摸。解放鞋渐渐被尘土染成灰黄色,鞋底传来的碎石硌痛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奶奶在油灯下纳鞋底时被针扎出血的手指。
太阳爬过树梢时,霞光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路边的狗尾巴草和野菊花都镶上了毛茸茸的金边。路上开始有了人烟。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经过,竹筐里装着针头线脑。几个戴草帽的农民扛着锄头走向田间,他们黝黑的脸上刻着比父亲更深的皱纹。有辆拖拉机突突驶过,我急忙侧身躲避扬尘,却看见车厢里坐着几个穿的腚青衬衫的少年——他们胸前的毛主席胸章在澄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去安中的?"司机扯着嗓子问。我点点头,拖拉机却已经驶出老远,只留下一串黑烟和我的怅然,融化在无边无际的秋光里。行囊的背带勒进肩膀,汗珠顺着脊椎往下淌,在棉布衬衣上画出蜿蜒的痕迹。
两个半小时后,当我的布鞋底磨得发烫时,安丰中学的小青砖围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墙头爬着的枯藤与艳红的爬山虎交织出斑驳的图案。校门口贴着的大红纸上,墨汁写就的分班名单被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哗哗作响。我的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在"高中部205班"那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平,来自富安公社。
宿舍是栋灰扑扑的平房,门框上的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一旁的老榆树正飘落着蝶一般的黄叶。103室里摆着六张双层铁床,我的床位在靠窗的下铺。木板床裸露着粗糙的木纹,我铺开带来的床单时,扬起一片细小的木屑,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秋阳中飞舞。
"这位置不赖,能晒到日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头看见个皮肤黝黑的男生,他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眼睛亮得像两粒浸在秋水里的黑葡萄。"丁兴龙,"他咧嘴一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洋洼大队的。"
我们并肩整理床铺时,我注意到他的行囊比我的简陋得多——没有搪瓷盆,只有个磕碰变形的铝制饭盆;蚊帐补着好几块补丁;棉被薄得能透光,却叠得方方正正。他从包袱里掏出个粗布小包,神秘地冲我眨眨眼:"我妈特制的咸菜,中午请你尝,就着秋风吃,最是下饭菜。"
午饭的钟声敲响时,食堂门口已经排起长龙。总务处窗口前,我递上四元钱换回一叠饭票和菜票。转身发现丁兴龙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衣角,目光望着窗外一株叶子快落光的老槐树。
"我背了四十斤玉米糁子来投食堂,"他拍拍鼓胀的布口袋,口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像是秋日田野的叹息,"菜票太金贵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突然想起奶奶塞的鸡蛋,饭盒底层传来的轻微碰撞声让我心头一热,像被秋阳晒过一样。
食堂里弥漫着蒸腾的雾气,混合着玉米的甜香和秋日白菜炖煮的温暖气息。两个打饭窗口前泾渭分明——左边排着穿补丁衣服的农村学生和少数穿白布衬衫的城镇学生,右边是教师。更明显的区别在于他们手中的容器:窑盆装的玉米糁子饭泛着夕阳般的金黄,铝制饭盒里的白米饭却如新雪般雪白晶莹。三分钱的炒洋葱炒肉丝盛在我的饭盒里,油星子浮在菜汤上,映出细碎的金光,像是散落的秋日碎片。
回到宿舍,室长丁华正提着木桶分菜汤。那是食堂免费的清汤,漂着几片绿色的菜叶,却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温暖的香气。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各自掏出家里带的咸菜——淡黄色的腌萝卜、深褐的酱豆角、火红的辣白菜,在通铺上摆出小小的、五彩斑斓的秋日宴席。我把洋葱炒肉丝推到中间,丁兴龙犹豫了一下,夹起一根肉丝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秋夜被点亮的星子。
"上次吃炒菜还是过年。"他小声说,嘴角沾着一点油星。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秋风哽住了,把饭盒又往他那边推了推。
下午的入学教育结束后,夕阳把宿舍的青砖墙染成醉人的瓦蓝色,如同熟透的柿子。丁兴龙盘腿坐在床上,正往本子上记着什么。我凑近看,发现是列着"玉米糁40斤""咸菜5罐""辣酱2瓶"的清单,旁边标注着"需用至冬至"。
"你爸妈没来送你?"我问。他削铅笔的手顿了顿,窗外一棵老树的影子正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幅斑驳的木刻版画:"我爸修水库摔伤了腿,我妈要照顾他和两个弟妹。"铅笔屑簌簌落下,在他洗得发白的裤子上积了一小堆,像是提前到来的雪,"不过生产队里给了补助,我爸每月能领三块钱呢。"
暮色渐浓时,最后一抹晚霞如同不肯熄灭的炭火,在天边挣扎,宿舍里飘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秋虫最后的、缠绵的鸣叫,它们正用尽力气歌颂着所剩无几的光阴。月光透过窗,在泥地上画出菱形的、如水般澄澈的光斑。饭盒里的鸡蛋还藏着,我想起离家前奶奶往我手里塞鸡蛋时,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老榆树秋天裸露的根须。
丁兴龙在对面床上翻了个身,月光照在他磨破的袖口上,那粗糙的布棉纤维在清辉下也变得柔软。我突然意识到,这十八里路背来的不仅是行囊,还有像玉米糁子一样实实在在的生活重量,如同这沉甸甸的秋日,既有收获的饱满,也有凋零的轻寒。七元钱的生活费、三十斤粮票、四斤重的棉被、两个舍不得吃的煮鸡蛋——这些数字和物件,正在编织成我青春的另一张课表,在这1970年的秋天里,一字一句地写下。
夜风吹动窗外的梧桐,斑斓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是远方稻田里的波涛,也像是无数书本被轻轻翻动的序章。在这1970年的秋夜,在安丰中学103宿舍的二号床铺上,十六岁的我第一次触摸到了生活粗粝的质地,也嗅到了藏在咸菜罐辣酱瓶里的人间烟火气,那是一种混合着泥土、汗水、秋风与希望的复杂气味,是那个年代特有的青春味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我将和这些素不相识却又似曾相识的少年一起,继续背负着各自的行囊,走向教室,走向那个尚不可知却已悄然开始的未来。那时的秋风,想必会翻动我们课本的新页,哗哗作响,如同那年青春之歌一起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