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哑娘
哑秧在福贵的茅屋里长到六岁,依然不会说话。
村里的孩子都躲着他玩——不只是因为他哑,更因他那双看得人发慌的眼睛。那对黑眼珠太深太静,看鸡时鸡不敢啄食,看狗时狗夹尾巴,连最泼辣的母猫从他跟前过,都要贴着墙根溜。
“准是水鬼投胎。”女人们洗衣时窃窃私语,“红水河捞上来的,能是甚么好来历?”
福贵听了只当耳边风。他教哑秧认秧苗:“这是籼稻,瘦长粒,煮饭香;这是粳稻,圆胖粒,熬粥稠。”哑秧蹲在田埂上,小手指轻轻拂过稻叶,那些秧苗便无风自动,叶尖追着他的手指走。
老人又拿出当年木盆里的三粒金稻种:“这是你的嫁妆,莫丢嘞。”孩子将稻种藏进贴胸的布袋,日夜戴着。
每月初七,疯女人月兰都会从邻村晃来。她总穿着那件褪成灰白的红褂子,头发乱得像鸦窝,边走边唱:“乖儿睡,稻花飞,河伯娶妻娘不归......”
别的孩子见她来就扔石子,只有哑秧会从怀里掏出烤红薯或煮鸡蛋——都是他从福贵口粮里省下的,小心翼翼地放在路边石头上。
月兰通常看也不看,兀自手舞足蹈地过去。但有一次她突然停下,抓起鸡蛋连壳吞下,噎得直伸脖子。哑秧急忙递水,她喝水的间隙突然盯住孩子胸前的布袋,喉咙里发出呜噜声。
“莫动这个。”福贵从屋里冲出,一把将孩子拽到身后。月兰也不纠缠,嘻嘻笑着继续赶路,唱词却变了:“金种金,银种银,种不出个囫囵人......”
变故发生在芒种前一天。
福贵带哑秧去集上卖秧苗,回来时天色已暗。河堤上月兰正被几个醉汉围住调笑,她的衣襟被扯开,露出干瘪的胸脯和一排肋骨。
“疯婆子也有三分俏哩!”为首的麻脸汉伸手摸她。月兰不哭不闹,只呆呆望着河水,嘴里哼着破碎的摇篮曲。
福贵皱眉,加快脚步想绕过去。哑秧却突然钉在原地。
孩子胸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嗡鸣,像被堵住的蜂巢。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两个黑点。
然后他尖叫起来。
那根本不是孩童的声音——像是铁片刮过陶瓮,像夜枭被掐住喉咙,像千百根针同时扎进耳膜。堤岸上的柳叶簌簌落下,醉汉们骇然掩耳。
麻脸汉惊得后退三步:“这小杂种......”
话音未落,哑秧已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他手腕。麻脸汉惨叫甩手,孩子像麦芒般粘着不放,直到撕下一块皮肉。
“水鬼!果然是水鬼!”醉汉们屁滚尿流地逃了。
月兰慢慢系好衣襟。她走到哑秧面前,蹲下身平视他。暮色中她的眼神清明了一瞬,手指轻轻拂过孩子左脚的六趾。
“我的儿......”她喃喃道,“河水冷么?”
福贵猛地拉开孩子:“疯话连篇!快回去!”
月兰也不争辩,起身继续沿河堤行走。走出丈许远,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娇媚,仿佛重回二十年前做新嫁娘的光景。
“老叔,”她声音轻柔,“您没瞧见么?他脚趾和我一样是六个。”
福贵僵在原地。直到月兰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他才缓缓低头。
哑秧正仰脸看他,嘴角还沾着血渍。孩子举起手,掌心托着三粒金稻种——不知何时从布袋里掏出来的。稻种在夕照下泛着血色的光。
远处传来月兰最后的歌谣:“......莫捞呦,莫捞呦,捞个鬼仔哭到秋......”
福贵一把抱起孩子快步回家。哑秧伏在他肩头,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娘疼。”
声音沙哑如老妪。
老人脚步踉跄,险些栽进路边的水渠。他不敢回头,只把孩子的脑袋按在肩窝,哼起多年未唱的秧歌调。哑秧安静下来,温顺地贴着他突起的肩骨。
那夜福贵做了个梦。梦见月兰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木盆里,顺红水河漂来。她怀里抱着婴孩,哼着温柔的摇篮曲。临近堤岸时他突然看清,她腕口有一道新鲜的刀伤,血正汩汩滴进河水。
河水变得更红了。
醒来时哑秧正蜷在他怀里,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角。孩子脚上的六趾在晨光中白得透亮,像一排初萌的秧芽。
福贵轻轻触摸那些趾头,想起月兰离去的背影。疯女人的左脚确实是跛的——据说就是因第六趾被丈夫嫌弃,挨打时摔坏了筋骨。
窗外传来乌鸦啼叫。老人深吸一口气,把孩子的脚塞回褥子下。
“孽缘啊。”他对着空屋说。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