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东坡的人格
文/刘诚龙
【编者按】刘诚龙老师这篇文章以“小典故”见“大人格”,避开了对苏东坡人格的空泛议论,转而用具体、鲜活的互动事例搭建论证骨架,让“健全人格”的内涵变得可感可触,是一篇兼具趣味性与思想性的评论文字。主要体现在:其一,切入点精巧,以“事”证“人”更具说服力。文章未直接给苏东坡人格下定义,而是聚焦他与王安石的两段经典互动:一是调侃“坡为土之皮”,二是批驳“残菊满地金”。这两个典故不仅自带“笑点”与 “冲突感”,更巧妙破除了两种常见误解——既反驳了“东坡戏谑是攻击政敌”的揣测,也澄清了“王安石因私怨贬东坡”的谣言。通过还原当事人“默然不怒”“欣然而听”“自愧失言”的反应,苏东坡“对上不卑、有错则改”的特质,以及他“把领导当文朋诗友”的平等心态,自然跃然纸上,比抽象论述更有感染力。其二,对比鲜明,提炼人格的现实启示。文章后半段巧妙引入“婢奴”与“狂奴”的对照:前者对上位者摇尾献媚,后者对尊者无端敌视,二者本质都是“不把人当人”。而苏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的态度,恰是对这种扭曲心态的反照——他不以身份分尊卑,只以人品定敬鄙,“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骄不傲,对等不嫉不妒”的健全人格,在此处被提炼得格外清晰。更难得的是,作者未止步于怀古,而是落脚当下,提出“我们可做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人”的启示,让苏东坡的人格不再是遥远的历史符号,而成为现代人处理人际关系的参照,赋予了文章现实温度。其三,议论颇富见地,水到渠成。譬如,“对上对下,把人当人就好。若上之人作威作福,那当然不当以人视之;若下之人胡作非为,那自然不必以人视之。尊重人,就是把所有人当人,其人若是有高品质,那尊重转为敬重,其人若是坏品质,那尊重就转为鄙视。……不看其身份,但看其人品,尊卑以人品为界,不以身份划线。”“对上对下对同等级者之态度,可见其人人格是否健全,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骄不傲,对等不嫉不妒,这是人格健全的,反之就是人格不健全者,东坡赢得后人喜欢,不仅是其才气高迈,更是因其人格健全。”总之,这篇文章以“小故事” 讲透“大人格”,既厘清了历史细节,又提炼了精神内核,更关联了现实生活,篇幅虽短,却做到了“有趣、有辨、有悟”,让读者在轻松读懂典故的同时,也能深刻理解苏东坡人格的珍贵之处。【编辑:纪昀清】
故之官者,玩三俗者少,有三高者多,三高者,高志趣高情趣高逸趣也。最足体现者,古之官者,亦仕亦士,仕者干的行政事务,他们干;士者干的文学事业,他们也干。史之有传之官,十之八九,都有著作流传。
王安石官做得大,文学成就也大,他除了弄文学外,还喜欢小学研究,曾做“字说”,自有创见,不免也闹笑话:“王荆公喜说字。客曰:‘霸字何以从西?’荆公以西在方域主杀伐,累言数百不休。或曰:‘霸从雨不从西也。’荆公随辄曰:‘如时雨之化耳。’其学务凿,无定论类此。”
望字形而生意,是王公小学的一大笑点。笑话在哪里,东坡就去哪里,王公这里有可笑的,东坡闻笑而至,“东坡尝举‘坡’字,问荆公何义。”王公脱口而出:“坡者,土之皮也。”东坡仰面大笑,“然则,滑者,水不骨乎?”一下把王安石给堵了嘴,做声不得,“荆公默然。”
现在读来,故事不仅有笑话,更是有人格。东坡与荆公,其时身份是不相等的。荆公是领导,东坡是下属,下属去笑话领导,这个不常有。常见的是,即便荆公解字是胡解,是笑话,下属有义务去给领导圆场,运用逻辑建造理论,去维护领导正确。比如证明“坡者,土之皮也”,这说法古已有之;或者照字形来说,本来就是土之皮,等等。如此,领导面子好看,自家里子漂亮,领导可能连升你三级。
有人说,这是东坡以常识者自居,来笑话政治对手。东坡与王公政见确然不同,东坡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他的这个反对立场,使得他心理有强烈欲望去讥笑对手。此论太侮辱东坡了,东坡跟王公固然政见不同,但绝然不会以“常识者”自居,以这等小儿科手法去攻击政见对手。东坡去跟王公开玩笑,是朋友间彼此戏谑。
王公听到东坡这么打趣他,他并不发怒,只是默然。两人毫无芥蒂,继续谈笑宴宴:“公又问曰:‘鸠’字从‘九’从‘鸟’,亦有证据乎?’坡云:‘《诗》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荆公欣然而听。久之始悟其谑也。”王公只是觉得东坡开玩笑,并不感觉他在挑衅。后人喜欢深文周纳,说东坡与王公分属两大阵营,彼此不对眼,东坡因此去攻击王公没常识,这是以后人之心去度先贤之腹,当事人王公都没这感觉,你把你的妄想强加于人,不厚道。
王公曾写了一首《残菊》:“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折得一枝犹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东坡读了,又是大笑,东坡之常识是,菊花只凋零,并不飘落,他便在王公句子后写批语:“秋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东坡不是说与领导仔细吟,东坡把王公当平等的文朋诗友。王公看到东坡批语,笑东坡不读书,“苏子瞻读《楚辞》不熟耳”,屈原有诗,“夕餐秋菊之落英”。
有人因此说,王安石因此大发脾气,把苏东坡贬到黄州去了。这般“报复叙事”实实亵渎古人。王安石心胸比后来者大多了,他并不因为东坡屡次指出他“没常识”,就恶心大发,心生歹毒,东坡被贬黄州,纯因乌台诗案,跟王公无涉。东坡去了黄州,入秋,见了菊花落,“见菊有落瓣者”,他猛然醒悟自己常识并不常。其他常识自居者,自以为知其一,就以为知二知三知万而洋洋自得,动不动骂人没常识,东坡晓得自己错了,“自愧其失言。”常识自居者,永远都不自愧,其可怜可笑也欤。
东坡对王公,是下属对上级。东坡对上若何?东坡是不卑不亢。王公有错,东坡敢戏谑,此是东坡对上不卑。东坡对上也并不亢,看见上司并不马上就翻白眼,就开骂口,他对上也常常开玩笑,玩笑开对了,他就笑,玩笑开错了,他就愧。东坡对上,就是把领导当朋友;东坡跟佛印跟刘贡父,是同等级之人,他们彼此更是常开玩笑。
东坡先生曾夫子自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东坡先生眼里,尊贵如玉皇大帝,卑贱如街头乞丐,都是好人,都好态度待之。东坡这境界很高,魔者见魔,佛者见佛,视所有人都是好人,东坡已是菩萨心肠了。
我们达不到东坡境界,我们可以做到的是,“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人”,把玉皇大帝当人看,也把街头乞丐当人看。见到玉皇大帝,不跪膝,不当婢奴;也不翻白眼,不当狂奴。婢奴与狂奴,其实都是奴,婢奴是婢奴固态,这些人多一点,狂奴是狂奴故态,这些人之行状易被叙事为骨气,评叙为气节,说来未必,人家位高者与人为善,干嘛凭空翻白眼?见位尊者就摇尾与见位尊者就开吠,一样心理不健康。婢奴把上当神,狂奴把上当鬼,都不曾把人当人。
对上对下,把人当人就好。若上之人作威作福,那当然不当以人视之;若下之人胡作非为,那自然不必以人视之。尊重人,就是把所有人当人,其人若是有高品质,那尊重转为敬重,其人若是坏品质,那尊重就转为鄙视。上敬一官二吏,下敬九儒十丐,中敬五医六工;上鄙奸臣恶吏,下鄙流氓地痞,中鄙恶汉小人。不看其身份,但看其人品,尊卑以人品为界,不以身份划线。
对上对下对同等级者之态度,可见其人人格是否健全,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骄不傲,对等不嫉不妒,这是人格健全的,反之就是人格不健全者,东坡赢得后人喜欢,不仅是其才气高迈,更是因其人格健全。
【此文2025年8月28日发表于《西安日报》】

【作者简介】刘诚龙,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一届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家。《回家地图》获第七届毛泽东文学奖。出版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旧风骚》《一品高官》《暗权术》《暗风流》《民国风流》《恋爱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与《历史有戏》《心心点灯》《将进食》《风吹来》《我自乡野来》《邵阳文库·刘诚龙杂文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