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处暑:秋声起田畴忙
陕西旬阳 刘世文
秦岭的风终于卸去暑气的黏腻,吹过玉米地时带起沙沙轻响,再没有盛夏时闷得人喘不过气的燥热;汉江边的芦苇尖沾着层薄白的露,清晨踩过去,鞋尖便裹着湿漉漉的凉——陕南的处暑,就藏在这"出暑"的信号里:是庄稼人腰间的镰刀开始泛亮,是檐下的簸箕等着盛新粮,是老辈人嘴里"处暑天还暑,好似秋老虎"的念叨里,慢慢铺展开的秋模样。这里的暑气从不是骤然跑掉的,是被秦巴山里的风一点点吹淡,被田埂上的露水一遍遍打湿;等处暑这天的日头偏过正午,玉米叶上的光都变得软乎乎的,才敢确信:秋天是真的要站稳脚跟了。
一、风递暑信秋声近
公历八月廿三,太阳行至黄经150°,给陕南递来张"暑气渐退"的帖。这帖写得藏藏掖掖:秦岭脚下的晨温比立秋时又降了两度,鸡叫头遍时蹲在院坝喂鸡,光胳膊会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得赶紧把搭在竹竿上的薄褂子套上;大巴山的午后虽还晒,却晒不透草帽檐下的凉,割稻子歇脚时往树荫里一坐,风从领口钻进去,能把汗湿的脊梁吹得发痒;汉江谷地的蝉鸣早没了盛夏的聒噪,变成断断续续的"嘶——",像怕惊扰了刚冒头的秋,叫两声便缩了回去。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的老话里藏着准头。老人们说,处暑后还得泡十八天澡,暑气才肯彻底走。你看那井水就懂:前阵子舀水浇菜,桶底还带着晒透的温,现在往井里一探,桶壁会凝层细水珠,溅在手上凉丝丝的。晌午在玉米地掰"甜杆"(未熟的玉米杆)嚼,汁水顺着嘴角淌,以前是黏糊糊的甜,现在带点清苦的凉,咽下去连喉咙眼都透着舒坦。后半夜窗棂上的月光也不一样了,盛夏时是烫人的银,现在像浸了井水的玉,照在炕席上,摸上去竟有几分潮润。
山里的变化更直白。柞水的采药人早早就换了长袖,说晨露沾了胳膊会起红疹——前阵子还穿单褂子爬坡,现在得把裤脚扎紧,草叶上的露跟小冰粒似的扎人。镇坪的猕猴桃架下,藤蔓底部的叶子悄悄黄了边,不像盛夏时油绿得发亮,现在透着点干巴的脆,风一吹"哗啦"响,倒添了几分秋的爽利。连溪涧里的鱼都变了性子,盛夏时总在浅滩蹦跳,现在往深水钻;搬开溪底的石头,摸到的鱼身子都比以前凉半分,指尖一碰便灵活地溜开了。
村头的老皂荚树最是诚实。盛夏时羽状的复叶密得能罩住半座石碾,阳光漏下来得透过三层叶缝,落在碾盘上只剩碎银似的光点;处暑一过,叶轴顶端的小叶先泛了褐,风一吹就打着旋往下掉,早上扫院坝时,竹扫帚划过地面会带起细碎的叶响,不多时就能堆起小半簸箕。树下坐的老人也换了模样,前阵子还摇着蒲扇骂"秋老虎",现在把蒲扇往怀里一揣,手里攥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间,慢悠悠说"这风终于有了秋味"。有孩童捡了皂荚叶往嘴里塞,被老人拍掉手:"傻娃,秋叶子发苦,不比春芽甜。"孩童咂咂嘴,果然尝到舌尖的涩,便蹲在树根下看蚂蚁搬落叶,叶背的脉络被蚂蚁爬得发亮,倒也瞧得入神。
地头的桐树也藏着秋信。春时开紫花时热闹得很,夏日常青的叶子现在也耐不住了——叶柄处悄悄鼓了浅褐的"节",风稍大些就"啪"地断在地上。农人们歇脚时不爱再往桐树荫里钻,说"叶底子藏着凉气",反倒爱凑在墙根晒暖。有老婆婆摘了桐叶裹玉米饼,往灶膛边一贴,以前要焐半炷香才熟,现在辰光减半就够了,掰开饼子,叶香混着玉米面香,比盛夏时多了层清劲。
二、田畴织浪丰收近
处暑是庄稼地的"催命符",玉米先扛不住劲。陕南的春玉米早憋红了脸,棒子外面的绿皮干得发脆,一撕就掉,露出金晃晃的籽,颗颗鼓得像要蹦出来。农人们天不亮就往地里钻,背篓往地头一放,掰玉米的"咔嚓"声能串成串。男人专挑粗秸秆下手,攥着棒子一拧,连带着几片干叶扯下来,扔在背篓里"咚"一声响;女人蹲在地里捡漏,把藏在叶缝里的小棒子也扒出来——"一颗籽也是粮",她们边捡边念叨,指尖被玉米须蹭得发红,也顾不上擦。
水稻正等着"打谷"的信。汉中盆地的稻田早不是清一色的绿了,稻穗垂得老低,穗尖泛着金,像被太阳烤透的黄米糕。老农们扛着"拌桶"(打谷用的木桶)往田里走,桶底在泥里拖出两道印,嘴里哼着"处暑打谷场,白露晒米仓"。先得把田埂扒开让水退透,不然踩进去会陷到膝盖——前阵子还光着脚在水里薅草,现在得穿"水鞋",泥里的凉能钻到骨头缝。傍晚在田埂上坐歇,稻穗被风吹得蹭着肩膀,穗粒的硬壳硌得慌,老农们就知道:过不了五天,就能开镰了。
豆子和芝麻正赶最后的趟。豇豆藤上的豆荚早没了嫩劲,皮变得干硬,捏起来"咯吱"响;以前摘时得轻手轻脚怕碰断,现在抓着藤一捋,一串豆荚"噼里啪啦"往下掉,倒省了不少力。妇女们把豆荚倒在院坝的竹匾里,拿连枷(农具)轻轻打,豆粒蹦出来滚一地:黑的是豇豆,绿的是毛豆,捡起来往口袋里装,沉甸甸的压手,也压着满心的欢喜。田埂边的芝麻更急,蒴果鼓得像要炸,老农们得趁早割——要是等露水干了再动手,芝麻粒会顺着裂缝往下漏;割的时候得把筐子举在底下接着,不然半亩地的收成就白瞎了。
菜园子也没闲着。辣子红得透亮,挂在枝上像小灯笼,得赶紧摘——再不摘就被霜打软了。农妇们挎着竹篮摘辣子,指尖被辣汁呛得发麻,就往衣襟上蹭蹭,接着摘,篮子很快就满了;茄子早过了"膨果"时,老得皮发乌,摘下来别扔,埋在灶膛边的灰里焐软了,剥了皮拌蒜泥,是男人下酒的好东西。只有萝卜和白菜在使劲长,刚浇了"处暑水",叶子蹿得老高,菜畦里绿得冒油——"处暑种萝卜,白露种白菜",现在长得欢,冬天才有得吃。村西的王婶最会侍弄菜园,她总在萝卜畦边插几根竹棍,说防着兔子夜里来啃:"处暑的萝卜缨子嫩,兔子精得很。"边说边给白菜浇粪水,粪水混着露水渗进土,冒出淡淡的腥气,却透着实打实的盼头。
三、烟火烹味秋意浓
"处暑吃鸭,无病各家"是陕南人的老例。这天家家户户总得炖只鸭,说能清"秋燥"。旬阳的农户爱宰自家养的"水鸭",褪了毛往砂锅里一扔,加把地里刚拔的萝卜,灶膛里烧柴火慢慢炖。鸭油浮在汤面上,金灿灿的;萝卜吸足了肉香,入口软乎乎的;鸭肉炖得脱了骨,用筷子一戳就散,老人孩子都能嚼。炖好后总不忘给邻居端一碗:张家送块鸭腿,李家递勺汤,巷子里飘着肉香,连狗都摇着尾巴在门口蹲半天,等着谁家给块骨头。
晒秋是最热闹的事。处暑后少雨,日头也"实诚",家家户户都把粮食往院坝摊。玉米串成"帘子"挂在房檐下,黄澄澄的垂下来,风一吹晃悠悠,像串大金铃;豆子倒在竹匾里铺成圆,黄豆、绿豆、红豆分得清清楚楚,阳光一晒,豆香往巷口飘,惹得麻雀老想往下蹦,被孩子用竹竿赶得"喳喳"叫,扑棱棱飞远了又落回来。连辣椒也得晒——红辣子串成串挂在灶头,熏得半干半湿,冬天炒腊肉时抓一把,嚼着又香又辣,能多扒两碗饭。
汉江岸边的晨景最是安宁。禁渔后江面上少了渔船的踪迹,倒让芦苇长得更茂了,风拂过苇杆,"沙沙"声混着远处的鸡鸣,清清爽爽的。岸边的柳树下,常有老人带着孩子坐石凳上歇脚,孩子指着水里的鱼群喊"快看",老人便指着江面讲:"这水干净了,鱼才肯多来,咱守着江,就得护着江里的活物。"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比别处更凉润些,孩子趴在石栏上看鱼游,能看半个时辰不肯走。
集镇上的"秋货"也多了起来。卖山货的摊子摆到了街口,核桃带着绿皮堆成小山,买主蹲下来捏捏,能感觉到壳里的仁鼓不鼓;板栗装在竹筐里,壳上还沾着湿泥,摊主说"刚从树上打下来的,甜得很",边说边剥开一个让路人尝。有妇人捏着铜板挑柿饼,专挑带霜的,说"处暑的柿饼晒得透,能存到冬天"。小贩卖糖炒栗子的担子也出摊了,铁板上"哗啦哗啦"响,甜香裹着热气往人鼻子里钻,孩童拽着大人的衣角不肯走,非得买一小袋,捏着热乎乎的栗子在手里搓,舍不得立刻吃。
四、故纸藏韵秋情厚
平利的玉米地边有"送暑"的传说,跟玉米一样老。以前有户人家,男人叫"暑哥",夏天总爱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处暑了还不肯穿褂子,说"热惯了不怕"。有天他在玉米地掰棒子,突然头晕目眩栽倒了——老人们说这是"暑气缠身子"。他媳妇急得直哭,抱着他往山里跑,想找"秋婆婆"(传说管秋凉的山神)救命。秋婆婆见她心诚,给了把晒干的野菊花,说煮水给暑哥喝,再在地里插束野菊"送暑",就能好。媳妇照做了,暑哥果然醒了。从此平利人处暑都要在田埂插野菊,说能赶跑"余暑"。现在玉米地边还常能看见野菊,黄灿灿的,风一吹像在点头,也像在应和着田埂上的脚步声。
石泉的汉江边如今多了"护鱼"的新俗。以前江边有"放蟹"的老例,如今禁渔后,山民们换了样——处暑这天会带着孩子去江边捡垃圾,把塑料瓶、废纸都装进竹筐带回去。有老人编了新念叨:"江水清,鱼才灵;岸边长,人安康。"孩子们提着小筐在滩上跑,看见石子缝里的碎塑料就伸手抠,累了坐在苇丛边歇脚,听老人讲江里的鱼以前多热闹,现在要好好护着,等它们长得更密。江面上的水鸟比以前多了,时不时掠过水面叼起小鱼,孩子也不追,只乖乖看:"鸟也得吃饭呀。"
岚皋的山民处暑必"晒书"。说是以前有个秀才,处暑时把书拿出来晒,防发霉,结果晒着晒着,书页里掉出片银杏叶——是春天夹进去的,现在干得发脆,却把字映得更清楚。后来山民们都学样,处暑这天把家谱、药书往院坝的石板上一铺,阳光晒透了,纸页变得干硬,虫蛀的洞都少了。老人边翻书边给孩子讲,说"书晒透了,字才不跑",风一吹,书页"哗啦"响,像在跟秋说话,也像在把老辈的故事慢慢讲给后辈听。
五、时序酿实秋味沉
陕南人处暑的衣食住行都透着"顺秋"的讲究。穿衣上早不贪凉,男人把夏天的单布褂子洗晒后收进樟木箱,换粗布长袖时还会在袖口缝上布垫——扛玉米时磨得疼;老人们总念叨"处暑穿短袖,来春要咳嗽",谁也不肯拿身子赌。女人更细致,给孩子缝的夹袄会用旧棉絮填里子,软和不压身;傍晚收工见孩子光脚在院坝跑,准会拎着布鞋追:"秋露浸脚寒,快穿上!"孩子嬉笑着躲开,却还是乖乖把鞋穿上了。
饮食上偏爱"清润"。除了炖鸭,还爱煮"三豆汤"——绿豆、红豆、黑豆混着冰糖煮,晾温了给下地的人带罐去,解渴又去燥,喝一口浑身都松快。山里人会采野枣子蒸糕,把枣肉捣成泥和玉米面揉在一起,上锅蒸得胖乎乎的,咬一口甜得不腻,还带着枣子的香。农妇们还会腌"秋菜",把刚收的芥菜切细了撒盐揉蔫,塞进陶罐封严实;过阵子捞出来炒肉片,脆生生的解油腻,配着玉米粥正合适,粥香混着菜香,能多吃一碗。
住的讲究藏在细节里。前阵子总开着窗睡,处暑后得关半扇,老人说"夜风带秋寒,敞窗易着凉";还会在窗台上摆盆紫苏——说能驱蚊虫,也能闻个清香,风一吹,淡香飘进屋里,睡着都踏实。屋角的水缸得盖严实,不然露水落进去会"败水味";挑水时桶底要垫层干草,防着井水太凉激着桶梁。晒场边的草棚也换了样,以前堆着夏收的麦秆,现在腾空了扫干净,就等放新割的稻捆,墙角还堆着刚编好的竹筐,等着装新粮。
人情往来也带着秋的实在。邻里谁家先收了玉米,准会挑几穗最饱满的送过去,说"尝个鲜";要是哪家男人在外赶工没回,妇女们会凑着帮着掰完半亩地,不收谢礼,就喝碗主人家煮的玉米粥,粥里飘着红薯块,甜得暖心。有老人过寿恰逢处暑,晚辈不送花哨物件,扛袋新收的芝麻、提篮刚摘的辣子就行;老人摸着芝麻蒴果笑:"这比啥都金贵。"走亲戚时也不空手,要么带串自晒的辣椒,要么拿包新剥的毛豆,进门往灶台上一放,亲热得像自家人,话匣子一打开,能聊到日头偏西。
傍晚的村头最是安宁。炊烟顺着房檐往上飘,混着玉米的甜香;孩子们在晒场追着跑,踢起的稻芒在光里飞,像撒了把碎金;老人坐在皂荚树下,烟杆"吧嗒"响,看着檐下的玉米串晃啊晃,眼里含着笑。处暑的陕南,就藏在这烟火气里,不慌不忙,把日子过成了庄稼地里的穗,沉甸甸的,全是实在的甜。
秋序启章意深长
处暑的陕南,是大地给予的慷慨馈赠,是农人与时序的无声对话。当第一缕秋风拂过汉江,当第一颗露珠坠入稻田,当第一串玉米挂上屋檐,陕南人懂得:真正的丰收不在粮仓的饱满,而在顺应天时的智慧里——知道何时耕耘、何时收获,与自然节奏同频;在敬畏自然的谦逊中——明白土地的馈赠从不是理所当然,唯有勤恳侍弄才得回报;在邻里守望的温情间——你帮我收玉米,我给你送新粮,日子在互助里过得热气腾腾。
这节气教会我们:生命的丰盈,从来不是索取的盛宴,而是与土地共呼吸的从容——不慌不忙跟着时序走,该流汗时流汗,该休憩时休憩;是将汗水滴进泥土的虔诚——每一滴汗都不会白流,土地总会以饱满的果实回应;是把时光酿成诗行的温柔——春种夏耘的苦,在处暑的丰收里变成甜,日子便在这循环里有了滋味、有了盼头。就像秦巴山里的风,吹走了暑气,却吹来了更厚实的生活:藏在粮袋里,浸在汤锅里,落在邻里的笑谈中,也刻在陕南人顺应时序的骨子里,岁岁年年,踏实向前。
作者简介:刘世文,陕南旬阳人氏,枕小神河而长。数十载栖居城中,执笔墨为楫,泛游烟霞。自知才微学浅,惟以痴念为引,将山河旧梦,落于素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