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土明早还会爬上来
文/宋红莲

放学铃声刚落,书包带子还没勒紧,我就一路往湖边猛跑。夏末的傍晚,风里裹着荷叶的腥气,混着水藻的甜,老远就闻得见。夕阳把湖面铺成一块碎金子,荷叶梗子支棱着,像无数只绿手掌,托着滚圆的水珠,晃一晃,水珠就跌进水里,溅起细小微光。
父亲已经在湖边等我了。他脱了布鞋,裤脚卷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沾着黑泥,像裹了层油亮的漆。看见我,他直起腰,手背在额头上抹了把汗,声音哑哑的:“来得正好,快帮我收拾一下岸上的藕。”
他脚下的湖水不深,刚没过膝盖,可我知道那水下的厉害——烂泥陷脚,水草缠腿,还有藏在菱角藤里的小蚂蝗。父亲却用脚尖在泥里碾一碾,脚跟往下顿一顿,挑一挑,再用手配合,猛地一掘,随着“咕咕”一阵水花翻涌,一根又粗又长又白嫩的藕就浮了上来。他的脚真像耕田的犁,全凭他的力气,在泥里翻来翻去,总能找着藏得最深的藕。
“爸,我来摘莲蓬!”我蹲在岸边,够着最近的莲蓬。青绿色的莲蓬像小话筒,莲子鼓囊囊的,剥开一个,嫩白的肉里嵌着绿芯,嚼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涩。父亲踩藕的间隙,会扭头看我,要是摘到个特别饱满的,他就喊:“给你妈留两个,别都吃了。”
菱角藤在水面铺得很密实,像块绿毯子,没留缝隙。我不敢下水,只敢趴在岸边,伸手去够藤上的菱角。青的菱角还嫩,红的已经老了,两角尖尖,像小公牛的角。摘的时候得小心,菱角壳边缘带着细刺,稍不注意就会划破手。有回我“哎哟”一声,父亲立刻停了脚:“扎着了?别碰,我来。”他蹚着水过来,一双大手在菱角藤里翻找,专挑那些红透了的,摘下来往我手里塞:“老的才甜,你那嫩的,水唧唧的。”
鸡头苞藏在最密的叶底,叶子像初生的荷叶,却带着更硬的刺。父亲说这东西得用手在底下掐,不能拽,不然会把整株扯坏。他伸手进叶缝里,手指灵活地避开刺,捏住苞子底部一拧,一个青黄色的鸡头苞就落进手里。“这玩意儿得煮熟了吃,面得很。”他把鸡头苞扔进岸边的胎篮,又转身去踩藕。
太阳慢慢往西边沉,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水里,跟着他的动作晃悠。他的后背早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块深色的布。我看见他小腿上被菱角刺划出的红印子,混着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好像真的全然不惧,踩在我一碰就会红肿发痒的水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够了够了。”父亲最后踩上来一根藕,甩了甩水,“今天收成不错。”岸边的胎篮已经满了,藕和鸡头苞梗堆得像小山,莲蓬和菱角挤在另一边,鸡头苞滚在最底下。父亲用一根根细草绳,把藕和鸡头苞梗捆成一捆一捆,又把莲蓬、菱角、鸡头苞归置到胎篮里——胎篮是一个老物件,竹编的,扁平宽大,装东西挑在肩上十分稳当。
“你扛这捆藕梢,轻些。”父亲把一捆藕梢捆好,送到我肩上。藕梢刚从水里出来,带着凉气。“我走前面!”我喊着,撒腿就跑,藕梢在肩上晃悠,打在后背上和腿上,凉丝丝的,挺舒服。
父亲挑着胎篮跟在后面,竹扁担“咯吱咯吱”响。夕阳把我们的影子重叠在田埂上,他的影子又宽又长,我的影子又窄又小,跑在前面,时常被父亲的影子覆盖。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穗的香,父亲的脚步声“踏踏”响,和着我的喘气声,像支慢悠悠的歌。
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天已经亮了。窗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在跟妈说什么。我爬起来,光着脚跑到堂屋,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正擦脸上的汗,他的布鞋上沾着露水。桌上摆着油纸包,打开来,是油条、油墩子,还有黄沙饼,热气腾腾的,香味钻鼻子。
“赶早市卖了个好价钱。”父亲抬头看我,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抓了个油墩子,咬一口,外酥里软,萝卜丝的鲜混着油香,香进了骨头缝里。父亲看着我,自己拿起个黄沙饼,慢慢嚼着。阳光从门楣照进来,落在他手上,那双手像块老搓板,纹路里还藏着点黑泥,可就是这双手,昨天从泥里掏出那么多白胖的藕,今天又带回了满桌的香。
我想起昨天傍晚,我和父亲坐在湖岸边片刻休息,父亲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的书读好了,就不会和这些脏活累活“杠神”了。我问:什么叫“杠神”?父亲没时间回答,又钻进荷叶林踩藕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好像有点懂了——就像太阳下山了,明早还会爬上来,他跟那些泥啊、水啊较劲,其实是跟日子较劲,较着较着,就较出了这满桌的热乎气,较出了我嘴里的香甜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