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杂话柳树
刘林海
大学同窗王新民君写了一篇文章,礼赞一株乔迁于城市公园的百年旱柳。读罢思绪翻飞。
我的家乡夹持在渭河与泾河之间,是一方被老天爷垂青的丰腴之地。倘有幸在飞机上俯瞰,感觉如阡陌桑田织就的一幅硕大锦缎,一丛丛被树木掩映的村庄便是精工绣出的花朵。若有缘步入村子,最吸睛的莫过于一株株高大的树木,枝连叶叠,遮天蔽日。夏天骄阳似火时,街道就是林荫道,冬天白雪皑皑中,四通八达的虬枝尽显风骨。
农村人对树木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这是因为树木基于各自的秉性,在农家生产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榆树木质坚韧能做马车车辕,柏树木质细密可作上等棺材,桐树木质抗翘宜做厢柜,更有椿木做门,桑木做扁担,枣木做擀面杖,梨木做案板,等等。这些天赋奇巧,让纷繁多样的树木在农家房前屋后争奇斗艳。
在那些林林总总的树木中,我最感亲切的是柳树。
儿时,我们村口的涝池边上长着一圈柳树,是村子里绝无仅有的垂柳。池水丰满的时候,细长的柳枝会垂落到水面上,轻风拂过时,柳枝画出连绵不绝的涟漪,把水中的云彩和树影逗弄得翩翩起舞。偶尔会看见几只青蛙抓住树梢,昂首弓背,圆鼓碌碌的眼睛直直盯向天空,把蓄势待发一词诠释得形象贴切。垂柳虽惹人爱,但我们轻易不敢爬上去,怕的是掉进涝池里。村子里其他地方柳树更多,俱是清一色的旱柳。尽管不及垂柳好看,却是我们最喜欢攀爬的树木。
柳树不像洋槐树、枣树、皂角树那般多刺,也不像椿树、构树常渗出黏糊糊的树胶,更不像柿树、桐树松脆易折,故而便成了我们攀爬时最方便、最干净、最安全的选择。冬去春来时,柳树率先被春风吹醒。人们说七九八九,阳坡看柳,这个时候,我们便比赛着爬上柳树,割下筷子粗细的柳条,旋下树皮管,做成吹起来清亮的柳笛。到了火热的夏天,我们喜欢折下柳枝,编成柳条帽戴在头上遮凉。其实最令我们痴迷的,还是柳树上聒噪不断的知了。知了最喜欢在柳树上落脚。为了抓到知了,小伙伴们以马尾圈、面筋、网兜为工具各显神通。柳树成了我们与知了斗智斗勇的战场。
柳树是村子里数量最多的树种,个中原因,概因它与农家人关系最为密切。篮子和筐子是家家户户最基本的农具,因为竹篮要花钱购买,自己动手编制筐篮时,原料唯有柳条。孩子们结伙去大田时,柳条篮是人手一把的标配。柳木能做菜墩子,这可是厨房里少不了的尤物,一棵柳树伐倒后可以截几十只菜墩,放在家里匀着日子去市场上换零花钱,就如同银行里整存零取一样安心。人们踩高跷的跷脚也必须采用柳木,故而我们把踩高跷甚至玩社火一律称为耍柳木腿。其实最被农家人看重的,还是柳树在丧事中的用场。葬礼是村子里仪式最隆重的活动。送葬与周年祭奠必须制作哭丧棒,哭丧棒的原料亦唯有柳棍。遇到大户族的人家办丧事时,往往需要数百只柳棍才能应付下来,常常三、五棵柳树会齐齐献祭于一场葬礼。好在柳树生命力极其顽强,今年被砍头去肢,明年又会从断茬处倔强地冒出枝芽。
最让人感到神奇的是柳树的治病功能。那年月缺医少药,村上虽然有个应付差事的赤脚医生医疗站,但上了年岁的人却更迷信偏方。每每有人头疼脑热时,老头老太太总喜欢剥几块柳树皮煮了水让病人喝。虽然赤脚医生说那是违反科学的迷信,但却时时在立竿见影的疗效面前哑口无言。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柳树原本就是阿司匹林问世的源头,柳树治病,其实是纯朴的农家人在千百年战天斗地的实践中了不起的发现。
柳树是活得最洒脱也最随意的树木,折一截柳棍插在土里,见水就能发芽,见风就能挺拔。类似的特性只有杨树堪于媲美。所以杨树与柳树育苗时只需要插枝就行。后来我琢磨人们喜欢将杨柳合用的缘故,就归因于杨树和柳树具有共同的生长风格。
柳树生得不算金贵,却备受人们的宠爱。不说庄户人家,就连文人雅士也常拿柳树寓意曼妙,诸如佳丽灵动中的柳叶眉,俏女行走时的风摆杨柳,甚至连观音菩萨也一手托净瓶,一手持杨柳枝。
柳树虽好,却也有些栽种上的禁忌讲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柳树不能进家上坟。人们笃信,一旦谁家院子长了柳树,必会屡遭贼祸,老少不宁;若某个坟头上生出柳树,坟主的后人必不成器,贼寇迭出。听老人们谈论缘由,概因“柳”与“绺”谐音。故而办完丧事的哭丧棒虽须插在坟头上,却一定要倒着插进土里。即便如此,也时有抽芯出芽的柳棒。所以新坟必须隔段时间查验一下,把成活的哭丧棒及时毁掉。因为谐音梗,柳树也绝对不能充作盖房的木料,虽然彼时穷困,造屋建房缺椽少檩时虽七拼八凑,但鲜有犯忌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出差去陕北榆林,看见沙土地上长着海量的旱柳树,却惊讶地发现齐刷刷呈现为粗壮的树桩上长着一丛丛密实的枝条,显然是人为砍去树冠后催生出的枝条。大惑不解中,请教当地人,才知道因为盖房缺乏木料,不得已用这种法子在旱柳上长椽子,三五年一料,周而复始。故而这些旱柳被称为椽柳,又有形象的说法为砍头柳。后来我在镇北台附近的红石峡看到一株极壮硕的椽柳,数了数树桩上已接近成形的椽子,竟有四十多根。按我们家乡盖房使椽的密度,十五条椽盖一间房,这一株柳树足可建成三间土房。不禁为这沙漠中的圣物慨叹不已。又想想家乡关于柳木不上房的信条,似觉可笑。
曾几何时,我们生活的大城市里忽然刮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树移栽风,一株株百年老树被人从故土挖出,硬生生戳到水泥森林中充当应景之物。可怜沙漠上傲霜斗雪的椽柳首当其冲成为受害群体。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大旱柳背井离乡中,为数不菲者因水土不服而命丧异地,即便侥幸被营养吊瓶维持一段羸弱的生命,亦会在短暂的弥留之后,因决策者喜新厌旧的景观改造而毁于一旦。我一直认为,大树的迁徙,既是故土主人忘恩负义的背叛,亦是黑心商家滴血的贩卖。这种暴殄天物的无良之举,不遆对自然的犯罪。
芸芸树木中,柳树亦如人,基于其高洁、端庄、温和、慷慨的风格,堪称树木中的真君子。就连人们对柳树设定的禁忌,我也宁肯相信是人们因爱而生的另类图腾。
刘林海
二〇二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