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风,还带着秦岭余温。从凤县踩下油门时,车窗掠进的绿是泼洒的墨,七个半钟头追着太阳跑,墨色渐渐淡了,黄土高原的苍黄漫进来——等延安的夜色漫上引擎盖,抬头便见宝塔山的轮廓在灯影里浮着,像老信笺上洇开的墨痕,连梦都沾了山风里的旧时光。
九人自驾的日子,是在红与黄的褶皱里穿行。清晨七点的延安,热粥暖了胃,便一头扎进红色的记忆里。宝塔山的砖石沾着晨露,指尖抚过,像触到岁月的脉搏;革命纪念馆的玻璃柜里,旧衣与手稿静立,空气里似有低语;杨家岭的窑洞前,枣树枝在风里轻摇,恍惚能看见当年的身影在檐下晾晒衣裳;枣园的石桌旁,阳光落得缓,连脚步都放轻了,怕惊了那段沉甸甸的过往。
午后驱车赴靖边,四点的波浪谷正逢好光影。红砂岩的纹路在日头下流,是大地被岁月揉出的褶皱,又像凝固的浪涛。我们踩着碎石往上爬,三万多步印在崖边,直到暮色漫上来,把红岩染成琥珀色。腿沉得像灌了铅,可翻出相机里的照片,指尖划过那些流动的纹路,只觉得心头亮堂——累是真的,值也是真的。
再往北走,便撞进长城的筋骨里。镇北台的晨露还凝在砖缝,站在"万里长城第一台"的垛口上,风掠过时,似有胡笳声从远处飘来。砖石沉默,却比任何文字都重,这才懂"第一台"三个字里藏着的分量。转身扎进红石峡,又换了番模样:碧水凿开红岩,崖边泉水凉得沁手,湿润的草木气混着水声漫上来,刚被长城勾起的怀古意绪,竟被这汪清泉浸软了。
榆林老街的烟火气最是熨帖。巷口馆子的香味勾着脚,一人一碗盖浇饭,筷子攥在手里时,青砖灰瓦上的夕阳正慢慢沉。老茶馆的茶香从窗棂漏出来,混着吆喝声,把赶路的风尘都烘得暖了。从老街出来往神木去,心里记挂着红碱淖——那片中国最大的沙漠淡水湖,果然没让人失望。
五点半的红碱淖,是蓝与黄的撞色。一边是鄂尔多斯草原的风,一边是毛乌素沙漠的沙,湖水蓝得像块透亮的玉,湖光在风里漾。我们在草坪上疯跑,相机里塞满笑到模糊的脸,蹲在沙滩上看落日把湖面染成金红,直到篝火亮起,音乐一响,连沙子都跟着节奏晃。出园时一身烟火气,倒像把这湖光里的快乐,都揣进了衣兜。
响沙湾的日子是孩子气的。套票在手,缆车掠过高沙丘,沙漠小火车咔嗒咔嗒往悦沙岛跑。拍打卡照时举着手机踮脚,看水上飞车在沙海间飙浪花时直拍手,连滑沙都敢张开胳膊喊——混在孩子们中间挤项目,竟忘了自己的年纪。偏巧出景区时遇着倾盆雨,看雨刷器疯狂摇摆,偷着乐:这是被沙海偏爱的运气。
鄂尔多斯的草原是温吞的。十点半的阳光把草尖照得发亮,刷脸入园时,现代的便捷竟和草原的开阔撞出奇妙的和谐。小火车慢悠悠晃着,看云影在草上挪,比快步走更能品出静。马术剧《英雄》里,马鬃翻飞带起的风,让心跟着揪;小音乐会的弦音混着草香漫过来,眯眼坐会儿,连时间都慢了。后来站在成吉思汗陵的雕像下,仰头看他勒马的锐气,风掠过时,真觉石缝里渗着当年草原的烈性——课本里的"天骄",忽然就有了模样。
神木的二郎山是险的。"刀片山"的窄脊仅一米宽,侧着身走时手心发紧,却在文思亭见着"旷古神奇"的碑。山风拂过碑后《沁园春·雪》的字,气势直往心里撞,再看山下景致,爬山的累全散了。百来座殿庙挤在山脊上,佛道儒的檐角相挨,五百年稳稳立着,险山配老建筑,是独一份的苍劲。
高家堡的老巷是念旧的。《平凡的世界》原西县的取景地,青砖房、旧招牌,我们这些六零后走在巷里,恍惚踩回了童年。小米地挨着向日葵花海的惊喜,是半路撞见的甜;白云观的红墙下,真武殿的香炉积着厚灰,檐角铜铃晃了四百年,风里裹着香火气,连碎光落进殿宇都软了。
沿黄公路的线,是故事串起来的。吴堡石城的老墙沾着雨珠,黄河在雾里淌,枣香混着土味漫过来;红军东征广场的风,乾坤湾的太极弯道,一半热血,一半壮阔。到壶口时最是震撼,瀑布轰鸣着撞进耳朵,脚都跟着颤,偏又忍不住跟老公换花袄骑驴拍照——他扮"陕北老汉"的憨样,笑到我差点跌下驴,这壮阔里的憨乐,才是最鲜活的记。
最后一站落在黄河大梯子崖。踩着"天下第一挂壁天梯"的石棱往上挪,窄处只容一只脚,手心攥着湿苔,小雨还跟着。等爬到顶,风掀了雾,黄河在崖下翻金浪,真像有千万尾鱼往浪尖冲。后来淋着雨往下走,山裹着云雾,风里全是黄河的潮气,倒觉这收尾最妙——心跳跟着山河壮阔,这一路的红与黄、古与今、烟火与豪情,全揉进了这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