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续】地基下的凝视
打桩机砸进新地基时,整个地块都在颤抖。老张站在围挡外,听见地底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一口巨大的铁锅上。
二期工地围挡贴满海报。“尊邸”“府苑”的烫金字在阳光下刺眼。李老四不知从哪钻出来,工装换成了保安制服,袖口还沾着油污。
“他们雇我看场子。”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一天管两顿饭。”
老张望向地基坑。挖掘机铲斗啃噬着泥土,突然噹一声啃到硬物——半截混凝土柱,露出钢筋像折断的骨头。那是老车间承重柱的残骸。
包工头骂咧咧指挥破碎锤。重锤砸下时,混凝土块四溅。一块飞向老张,被他抬手接住——断面粘着片蓝色工装布,正是李老四当年肘部补丁的料子。
李老四抢过混凝土块,指甲抠着工装布:“娘缝的...针脚密实...”
打桩机突然故障。液压杆卡在半空,像僵死的钢铁昆虫。包工头急着打电话,李老四却爬进驾驶室。众人惊呼中,他抡起管钳砸向控制阀——就像当年砸机床顶棚。
“铛!”金属撞击声震飞麻雀。 “铛!”液压杆猛地回落,砸起漫天尘土。 “铛!”打桩机突然恢复轰鸣,比先前更响。
包工头愣了片刻,突然鼓掌:“老师傅有两下子!”
李老四被聘为临时机械顾问。月薪三千,办公室设在工棚。他把王师傅的牛皮带系在腰間,旧主轴立在办公桌旁当镇纸。
老张去看他时,他正对着施工图发呆。图纸上红线纵横,像手术方案切割着大地。
“这儿是咱机床位。”铅笔尖点着某处,“底下埋着 ERR1983。”
推土机清表土时,刮出个铁皮盒。老周抢上前打开——里面是霉变的粮票,还有张1985年的安全生产奖状,李老四的名字晕成墨团。
雨夜地基积水。李老四打手电巡场,光柱扫过水坑,突然照见油花——薄荷味的切削液从地底渗出,在水面拼出故障码的形状。
他脱鞋下水摸索。脚趾触到硬物,捞起来是个U盘壳子,塑料被液压挤成怪诞的雕塑。
商品房盖到三层时,老张梦见王师傅。老师傅在打桩机顶上刻字,刻刀溅出火星:“地基越深,魂灵越沉。”
醒来收到李老四的短信:“湖底长出油菜。”
景观湖真的泛了黄。油菜籽从裂缝萌发,在水底摇曳成金色森林。业主们投诉水臭,开发商派人打捞,捞起满网油污的藻叶。
李老四偷偷撒下新种子。某日清晨,整个湖面开满黄花,水下倒影照着商品房,像给高楼扎了条金色围巾。
最后栋楼封顶时,李老四辞职了。他抱着旧主轴走出工棚,保安制服换回洗白的工装。
“机器魂安顿了。”他把主轴埋进景观湖岸,“娘说...地气养人。”
老张望向湖底。油菜花倒影中,似乎有1983年的机床在运转,刀头起落精准。
风起时,满湖黄花点头, 像无数金色眼睛, 凝视着地上人间。
——
【后记】铁屑与黄花
书写至此,搁笔时听见窗外打桩声。如今的商品房已盖到二十八层,铝膜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眼疼。
去年清明遇见老周,他还在废墟边缘种油菜。只是种子改成了转基因品种,榨出的油再也不香。刘大脚开了间修车铺,专修电动车:“铁疙瘩变电疙瘩,咱的手艺也算传下去了。”
李老四当了小区保安。某夜巡逻辑查时突发心梗,倒在了景观湖边。手里紧攥着半截管钳,钳齿间夹着朵油菜花——据说是湖心最后那株,花开得特别黄。
整理遗物时,在他保安亭床铺下发现个铁盒。里面积满铁屑,拨开可见1983年的老参数手抄稿,纸边被机油浸得透明。盒底压着张泛黄照片:两个青年并肩站在老机床前,笑得崭新如初。
车间原址立起儿童游乐场。塑胶地垫印着卡通齿轮,滑梯架在老机床基座上。常见孩童从“ERR1983”的标识上滑过,鞋底磨淡了那些数字。
王秀兰偶尔去湖边坐坐。她说水下有时会冒油花,圈圈涟漪拼出熟悉的故障码。开发商多次换水仍无效,最后索性在湖心装了喷泉。
喷泉开启时,水珠溅湿了“家园新生”的碑刻。碑文记载着楼盘辉煌,只字不提底下曾有过二十四台机床,以及那些被铁屑浸透的人生。
今晨路过老厂区,见商品房阳台晾着工装。洗得发白的蓝布料随风摆动,肘部打着时髦的卡通补丁。
忽然明白,铁屑终将生锈, 而黄花岁岁年年。 土地沉默地承载所有, 正如它从未记住, 也从未忘记。
——乙亥年冬月于机床废墟之上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