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红头文件
红头文件贴在筒子楼门口,浆糊还没干透,顺着砖缝往下淌。王秀兰用指头抹了点闻,小麦味的,像是食堂蒸坏了的馒头。
“下月十五前搬空。”刘大脚念着文件,唾沫星子喷在“拆迁”两个黑字上,“每户补助三百...三百够买啥?”
人们围着看,脑袋挤成堆,把光线全挡住了。老张踮脚瞄见个红章,印泥洇开了,像颗炸开的山楂。
李老四媳妇也来了,抱着洗白的工装:“新楼不是住上了?还补啥钱?”
没人接话。只有浆糊滴答响,招来几只蚂蚁,在“三百”的数字上打转。
车间里更热闹。主任敲着新机床:“技改期间工资照发!搬新楼给三天假!”
数控面板闪着蓝光,映得人脸发青。李老四手指悬在启动键上,迟迟按不下去。老张过去搭把手,指尖碰着指尖,冰凉。
“娘要活着...”李老四突然说,“准说咱享福了。”
新机床嗡一声启动,刀头旋转如飞。第一个零件落地,亮得能照见窗外的拆迁通知。
下班时老张落在最后。筒子楼走廊堆满纸箱,王奶奶的腌菜坛子滚出来,酸水淌成小河。201房门开着,李老四媳妇在撕墙上的年画——鲤鱼跳龙门,鱼眼睛被抠破了。
“家具咋办?”她问老张,“新楼不让搬旧家具。”
老张看向屋里。五斗柜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铁丝床绷子陷下去,睡出个人形。这些家当跟了他们二十年,如今都成了废品。
拆迁队来得比预期早。挖掘机轰隆隆开进来,长臂一挥,201的窗户就碎了。玻璃碴子溅到老张鞋面上,亮晶晶的像冻住的泪。
李老四从车间跑来,工装扣子都系错了:“等等!灶台底下还埋着东西!”
挖掘机司机叼着烟,操纵长臂捅穿屋顶。瓦片雨点般落下,露出椽子上刻的字:1985年李王氏喜房——正是李老四结婚那年。
王秀兰在废墟里翻拣,捡出个铁皮盒。盒里装着粮票布票,还有张泛黄的结婚证。照片上两个人笑得崭新,背后是筒子楼全貌。
“留着吧。”老张说,“新楼没地方贴。”
补助金发放处排起长队。会计用点钞机数钱,哗啦啦响得像下雨。轮到李老四时,机器卡住了,吐出一张破角的百元钞。
“换一张。”会计说,“破钱存不进银行。”
李老四捏着破钱对着光看。水印毛主席嘴角咧着,像在苦笑。
最后一夜,筒子楼只剩他们两家。电停了,蜡烛光摇摇晃晃,把影子投在剥落的墙皮上。王秀兰蒸了一锅馒头,碱放多了,黄得像旧报纸。
“吃吧。”她说,“明天就没灶了。”
李老四媳妇掰开馒头,突然哭了:“娘走时还说...说筒子楼冬暖夏凉...”
哭声被风声盖过。挖掘机在窗外沉睡,长臂举向夜空,像在投降。
天亮时搬家车来了。工人们七手八脚抬家具,五斗柜散架了,砖头垫脚滚出来,砸了刘大脚的脚面。
新楼房间号是502。防盗门冰冷,钥匙转三圈才打开。雪白的墙,锃亮的地,阳台封着双层玻璃,听不见风声。
李老四媳妇摸着暖气片:“真热乎...”
她手上的冻疮在新环境里隐隐发痒。
老张把旧主轴立在阳台角落。裂纹里藏着筒子楼的灰尘,轻轻一碰就簌簌落。
夜里睡不着。老张起身看窗外,废墟上亮着盏碘钨灯,挖掘机像头巨兽蹲在光里。突然看见个人影在废墟里翻找,是李老四,正从瓦砾中扒拉出半截擀面杖。
晨光熹微时,老张下楼。废墟已经推平了,只剩地基的轮廓,像幅褪色的蓝图。他踢到个铁皮盒,是王秀兰那个,盒盖瘪了,粮票散在泥土里。
一张1985年的粮票粘在他鞋底,面值半斤,盖着“已兑付”的蓝章。
头七那天,李老四在车间墙角点了炷香。烟顺着新机床的外壳爬升,触发烟雾报警器。水淋下来,浇灭了香,也浇湿了数控面板。
主任暴跳如雷:“李老四!扣全年奖金!”
老张默默擦干面板。液晶屏映出窗外,那里曾经矗立着筒子楼,如今只剩一片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