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主轴上的刻痕
主轴上的裂纹像道闪电,把1983年的出厂日期劈成两半。老张用煤油洗了三遍,裂纹反而更显眼了——那分明是道刻痕,深浅不一,像是用钝器慢慢啃出来的。
“人为的。”老张说。
李老四的手停在半空,抹布滴着油:“不...不能吧?”
车间主任的紫砂壶墩在裂纹边上,茶叶沫子溅进油污里:“人为?谁跟机器有仇?”
老张指指刻痕末端的卷边:“钝器反复刮的。看这走向,是从操作位下手的。”
所有目光投向李老四。他的工装袖口磨得发亮,肘部补丁裂开线头,随呼吸轻轻颤动。
“我...”李老四喉结滚动,“我前天擦机器时,扳手掉过...”
主任的皮鞋尖踢开机箱挡板:“李老四!扣半年奖金!”
报废场老周被喊来鉴定。他叼着烟卷,眼睛眯成缝:“像是管钳啃的——厂里最新那批管钳,齿尖带倒钩。”
工具间领用记录摊在油污桌上。最近领管钳的只有三人:老张、李老四、主任。
老张的管钳躺在工具箱最底层,齿尖光亮如新。主任的挂在墙上当摆设,镀铬层都没磨花。李老四的那把不见了。
“丢...丢了。”李老四嘴唇发白,“大前天夜班丢的。”
刘大脚突然插嘴:“夜班?大前天你不是请病假吗?”
排风扇呜啦啦转,吹起记录纸。病假条从李老四工装口袋滑落,日期赫然是大前天。
主任冷笑:“监守自盗?就为骗工伤补助?”
老张捡起病假条。医院公章晕开了,像朵凋谢的花。他突然想起那天凌晨,听见新楼方向传来金属摩擦声,刺耳得像猫抓玻璃。
“主轴能焊。”老张突然说,“王师傅教过土法子。”
电弧焊亮起来时,整个车间都在蓝光里颤抖。老张戴着面罩,焊条点在裂纹上,火花瀑布般泻落。李老四举着面罩,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焊疤凸起,像条蜈蚣趴在轴上。老张用砂轮打磨,金属屑飞溅,1983年的出厂日期渐渐模糊。
试车时焊疤处发热冒烟。主任一脚踹停电门:“胡闹!这破机器早该报废!”
李老四突然扑到机器上,耳朵贴着发烫的轴座:“能转!就是得常浇油降温!”
他抄起油壶,机油淋在焊疤上,嗤嗤作响白烟。烟雾里有股奇怪的甜味,像烧焦的麦芽糖。
机器居然真的转起来了。焊疤处每转一圈就呻吟一声,像老人忍痛的叹息。
下班时老张落在最后。他摸回报废场,在那堆锈铁里翻找。黄狗凑过来摇尾巴,嘴里叼着半截管钳——齿尖带倒钩的新型号。
管钳柄上缠着胶布,胶布底下透出蓝墨迹。老张慢慢揭开,胶布内侧写着个“李”字,墨水被汗水洇开了花。
第二天主轴又裂了。裂纹顺着焊疤延伸,像棵疯长的树。主任直接贴了封条:“报废!谁再动扣全年奖金!”
李老四对着封条发呆。老张递过一包零件:“拆了吧,好零件还能用。”
拆机拆了三天。螺丝锈死了,得用火烤。李老四烤螺丝时特别认真,像在给老人灸艾条。
第四天厂部来了通知:三车间整体技改,旧设备一律淘汰。
新机床运来时,人们围着看热闹。数控面板亮得像面镜子,照出无数张模糊的脸。
李老四被安排学操作。他手指悬在按钮上,迟迟不敢按下去。液晶屏蓝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像落了层霜。
老张在拆最后那台老机床。主轴拆下来,发现裂纹深处刻着行小字:1983.4.12——正是他和李老四第一次领工装的日子。
报废场的卡车轰隆隆开进来。老周指挥着吊装,旧机床在空中摇摆,像具沉重的棺材。
李老四突然冲过去,从零件堆里抢出那根主轴。他抱着锈迹斑斑的钢轴,眼泪掉在裂纹里,洇开深色的斑。
新机床试产那天,全车间都安静了。没有轰鸣,没有油污,只有伺服电机轻柔的嗡嗡声。李老四做的第一个零件完美无瑕,亮得像颗银牙。
主任端着新买的保温杯巡视:“进步很大嘛!”
杯盖上印着“技改先锋”,红字亮得刺眼。
下班时老张看见李老四落在最后。他摸着新机床的壳体,像在摸一匹陌生的马。
筒子楼拆迁通知贴出来了。红头文件盖着大印,说下月全部搬新楼。
王秀兰蒸了最后一锅鸡蛋羹。炊具明天就要打包,碗柜已经空了。
老张把那根旧主轴立在墙角。裂纹里的油泥渐渐干涸,像道愈合不了的伤。
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铁锈和油漆混合的味道。新机床的液晶屏还亮着,幽幽地蓝,像颗不眠的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