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春雪化泥
开春的雪下得黏糊,落地就化成黑泥。厂区路上的冰壳子软了,踩上去噗嗤噗嗤响,像在嚼泡透的馒头。
李老四的机床又停了。这次是主轴裂纹,油漏得像淌哈喇子。主任围着机器转了三圈,皮鞋尖踢着地脚螺丝:“修!修不好全车间扣奖金!”
老张拆开机箱。油泥糊了满手,1983年的出厂铭牌在油污底下露了个头。李老四递工具,胳膊抖得扳手叮当响。
“得换主轴。”老张说,“厂里仓库还有备件没?”
主任的紫砂壶墩在工作台上,茶叶沫子溅出来:“备件?去年就说要报废这台老爷车!”
主轴拆下来,裂纹像道闪电劈在钢轴上。老张量了尺寸,摇头:“非标件,得现车。”
李老四突然蹲下去,手指抠着地缝里的油泥:“娘说过...机器跟人一样,老了就爱闹毛病...”
窗外化雪的水滴答响。刘大脚蹬车路过,铃铛哗啦啦碎在风里:“报废组老周那好像有旧轴!”
报废场在厂区最北头。雪水汇成黑河,漫过锈铁堆。老周正在拆旧机床,液压钳咬得钢架吱呀惨叫。
“1983年的轴?”老周吐掉烟蒂,“早炼钢水了!”
铁堆深处突然传来狗叫。杂毛黄狗蹿出来,叼着根钢棍当骨头啃。老张眼尖,一把夺过——正是1983年型主轴,锈得像个出土文物。
“这狗日的...”老周挠头,“从废料堆刨出来的吧?”
主轴抬回车间,比对新轴短了半指。李老四量了又量,游标卡尺在灯下反光:“差两毫米...”
老张磨着轴端。砂轮溅出火星,像年三十的炮仗灰。
试装时轴卡死了。液压机压下去,主轴纹丝不动。主任暴跳如雷:“胡闹!报废件也敢往机器上装!”
老张突然想起王师傅的土法子。他舀来瓢雪水,浇在轴座上。冷缩热胀,吱呀一声——轴进去了半寸。
李老四抡大锤。八十磅锤头砸在钢楔上,震得屋顶灰扑簌簌落。主轴一寸寸往里走,最后严丝合缝。
机器轰鸣起来。新旧的轴接茬处渗油,像道愈合中的伤疤。
主任哼着歌走了。老张擦着手上的油污,忽然看见主轴末端刻着字:1983.4——正是他和李老四进厂那年。
下班时雪化了满地。李老四蹭过来:“老张哥...轴钱...”
“从你奖金里扣。”老张蹬上自行车,“扣十年。”
车铃铛哗啦啦响,李老四追着喊:“救济粮批下来了!全国粮票!”
声音散在春风里,带着化雪的气息。
筒子楼窗台上的冻葱发了芽。王秀兰掐下葱叶,炒了鸡蛋。蛋液下锅刺啦响,像在笑。
新楼阳台的工装收进去了。李老四媳妇在晾被单,印花被单扑啦啦飘,像面旗。
车间机器轰隆隆转。老张在调松紧阀,发现阀芯上刻着1981——王师傅退休那年。
李老四突然哼起歌。跑调跑得厉害,像台坏掉的收音机。老张没抬头,扳手敲着节奏:铛,铛,铛。
晌午太阳好。两人蹲在车间门口吃窝头。救济粮蒸的,没掺沙,噎得人直抻脖子。
“娘坟头草绿了。”李老四说,“等发了奖金,立块碑。”
老张望向厂区围墙。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绿得晃眼。
下班铃响时,机器突然又哑了。主轴裂纹处渗油,滴答滴答,像在数时间。
李老四愣在那儿。老张递过扳手:“紧一紧就好。”
“跟人一样,”李老四突然说,“老了就得常紧着。”
扳手拧过螺丝。油止住了,机器重新轰鸣起来。
春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雪水化尽的味道。报废场那根主轴躺在工具箱底,锈迹斑斑,像段旧时光。
老周说得对——该炼钢水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