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半斤粮票
粮票揣在李老四兜里，揣得汗湿了。半斤地方粮票，印着1985年的日期，边角卷起毛边，像片枯叶。他站在街道办门口，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批了。”办事员从窗口扔出张纸，“每月二十斤救济粮，先领三个月。”
纸是油印的，蓝色字迹晕开一片。李老四的手指捏着那张纸，抖得哗啦响。
回去时绕道粮店。队伍排到街上，人们跺着脚取暖。李老四挤到前面，救济粮窗口却关着：“机器坏了，明天再来！”
粮票在兜里攥成团。路过肉摊时闻见油香，肚子咕噜叫得像打雷。
车间里，老张在修传送带。机油冻住了，扳手拧不动。李老四过来帮忙，哈气白茫茫一团。
“批了。”李老四说，救济粮申请单摊在工作台上，“二十斤。”
老张瞥见单子上的蓝戳：“街道办的章？厂里没给补？”
李老四摇头。头发梢的雪化了，滴在申请单上，洇开“救济”两个字。
中午食堂吃窝头。老王舀菜时勺子沉到底，给李老四舀了满勺白菜炖粉条。油花飘着，像些小小的眼睛。
刘大脚凑过来：“听说领救济粮了？二十斤够吃多久？”
窝头渣喷在申请单上。李老四把单子折起来，塞进工装内兜。
下午雪大了。主任宣布提前下班，人们欢呼着往外涌。李老四落在最后，磨蹭着擦机床。
老张在换棉纱手套。旧手套破了大洞，露出冻红的手指。
“粮店...”李老四突然开口，“机器坏了没领成。”
老张脱下手套递过去：“先戴着。”
手套还带着体温。李老四套上，手指在破洞里支棱着，像十根胡萝卜。
第二天粮店队伍更长。救济粮窗口开着，却挂出“暂缓发放”的牌子。人们吵嚷着，把雪地踩成泥浆。
李老四蹲在墙角。救济粮申请单掏出来又塞回去，纸边磨得起了毛。
车间主任骑车路过，铃铛哗啦啦响：“李老四！旷工扣钱啊！”
粮店终于发粮了。陈年玉米面，掺着沙粒。李老四扛着面袋往回走，雪地滑，摔了一跤。面袋破了，黄粉洒在雪地上，像泼出去的尿。
他跪着捧面，雪水浸透棉裤。手指冻僵了，捧起的面混着泥沙。
老张下班路过，自行车刹在雪地里。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风卷着雪粒子打转。
面终究没捧回多少。李老四媳妇把泥沙筛出来，筛出的面不够蒸一锅窝头。
夜里哭声响彻筒子楼。不是一家，是好多家。救济粮都掺了沙，街道办说明天去换。
第二天没换成。粮店说就这批粮，爱要不要。
车间里人们蔫头耷脑。机器故障频出，废品堆成小山。主任骂人时也少了底气，他家的粮也掺了沙。
老张带来一袋白面。厂里发的年终福利，标签还没撕。
“先吃着。”他把面袋放李老四机床底下。
李老四盯着面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下班时面袋原样摆在老张工具箱上，没动。
雪停了又下。王秀兰蒸了白面馒头，揣在怀里送到新楼。馒头还烫手，李老四媳妇却不肯开门。
“俺家有粮。”门缝里飘出声音，“救济粮够吃。”
馒头在雪地里慢慢变硬。王秀兰捡回来，泡在开水里，自己吃了。
年关底下，厂里突然发补助。每人十斤全国粮票，崭新的，带着印刷厂的墨香。
李老四那份被扣下了。主任说抵上次的机器损失。
老张把自己那叠粮票塞进李老四工装口袋。票面硬挺，像把小刀。
李老四追到车间门口：“这不行...”
“过年了。”老张蹬上自行车，“让孩子吃顿饺子。”
车铃铛哗啦啦响，盖过了风声。
年夜饭铃子楼飘出肉香。李老四家窗户黑着，阳台上晾着的救济粮布袋空荡荡地飘。
零点钟响时，老张看见个黑影蹲在新楼底下。是李老四，正在雪地里扒拉什么。
走近看，是在埋那个空粮袋。冻土挖不开，就用手指抠，指甲缝里全是血泥。
“埋了干净。”李老四声音哑得像破锣，“开春就能长出新粮。”
老张递过铁锹。两人沉默地挖坑，雪光映着两张脸，像戴了面具。
粮袋入土时，厂区突然停电。黑暗里听见李老四吸鼻子的声音，像受伤的狗。
正月十五，救济粮终于换了新的。玉米面金黄，没掺沙。李老四媳妇蒸了窝头，给老张家送来两个。
窝头掰开，热气腾腾。王秀兰尝了一口，咸得发苦——眼泪掉进面里了。
车间机器又转起来。李老四擦机床特别用力，像是要把什么擦掉。
老张在调松紧阀。扳手拧紧时，发现阀芯上刻着字：1981年比武奖品——和王师傅那卷皮带同年。
春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雪化的气息。救济粮申请单躺在工具箱底，蓝色公章晕开，像朵凋谢的花。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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