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鸡蛋羹的白汽
鸡蛋羹在蒸锅里咕嘟作响，白汽顺着锅盖边缘溢出，模糊了窗玻璃。王秀兰盯着那团白汽，眼神发直。灶台上的闹钟指向十一点半，老张该下班了。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却不是老张的。刘大脚媳妇扯着嗓子喊：“秀兰！李老四媳妇晕厂里了！”
蒸锅噗地溢出来，鸡蛋羹从锅盖缝里淌出，在灶台上凝成淡黄色的痂。王秀兰关火的手抖得厉害，煤气阀拧了三圈才关严。
车间里围着一圈人。李老四媳妇躺在地上，脸色比工装还白。旁边倒着个饭盒，咸菜疙瘩滚出来，沾了灰。
“低血糖。”医务室小护士量着血压，“早饭又没吃吧？”
李老四蹲在旁边，手指揪着头发。发丝间露出头皮，白得刺眼。
王秀兰挤进去，递过搪瓷缸子：“刚蒸的鸡蛋羹，还热着。”
李老四媳妇睁开眼，看见缸子，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推开缸子，蛋羹洒了一半，在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黄。
“娘就是吃这个走的...”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咽不下去...”
人群静下来。只有排风扇还在呜啦啦转，把蛋羹的热气吹散。
老张过来扶人。他的手刚碰触到李老四媳妇的胳膊，她就触电似的缩回去：“别...脏...”
地上那摊蛋羹渐渐凝固，像块失败的补丁。王秀兰蹲下身去擦，抹布很快染得黄白斑驳。
主任背着手过来：“要晕回家晕！影响生产像什么话！”
李老四突然站起来。他个子矮，才到主任肩膀，眼睛却红得吓人：“她三天没吃饭了...奖金扣光...粮本上只剩半斤粮票...”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碎在排风扇的噪音里。
老王媳妇突然递过来个馒头：“俺家多的，凑合吃。”
馒头硬邦邦的，能砸核桃。李老四媳妇看着馒头，眼泪掉得更凶。
下班铃救场似的响起。人群散去，只剩他们几个对着地上那摊凝固的蛋羹。老张扶起李老四媳妇，轻得像片叶子。
筒子楼里，王秀兰重蒸鸡蛋羹。这次换了小碗，滴了两滴香油。白汽升起来，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
“送去。”她把碗放进保温桶，“看她吃下去。”
老张提着保温桶走到新楼底下。李老四家窗户黑着，阳台上的工装不见了。他跺跺脚，声控灯没亮。
敲门敲了三遍才开。李老四端着煤油灯，灯焰跳得厉害：“老张哥...”
屋里比外面还冷。饭桌上摊着账本，蓝格子纸上写满数字，像爬满蚂蚁。
“媳妇睡了。”李老四声音发虚，“药劲上来了。”
老张打开保温桶。鸡蛋羹还热着，香油味飘出来，勾得人肚肠叫。
李老四盯着蛋羹，喉结滚动。突然抓起勺子狼吞虎咽，烫得直吸溜。
“慢点。”老张说。
碗底很快见了光。李老四舔舔勺子，突然愣住：“这是...张家媳妇的碗？”
青花碗底磕了个缺口，是王秀兰陪嫁的东西。
老张收起碗：“明天让你媳妇去街道办，申请补助。”
李老四苦笑：“主任打了招呼，说咱家作风不良...”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墙上影子猛地一跳，像个抽搐的鬼。
第二天车间开会。主任敲着铁皮柜：“某些家属要注意影响！装病闹事要不得！”
李老四低着头，手指在裤缝上划拉。老张看见他工装肘部又开了线，线头飘着像缕白发。
中午食堂做了蛋花汤。老王舀汤时手稳得出奇，李老四饭盒里满满当当。汤面上漂着油花，像些小小的金币。
下班时落雪了。王秀兰站在筒子楼门口，怀里抱着暖水袋：“李老四媳妇来了，送了这个。”
她摊开手心，是半斤粮票。票面揉得发软，边缘起了毛。
老张把粮票塞回暖水袋套子：“明天退回去。”
夜里雪下大了。老张梦见老太太在雪地里摊煎饼，鏊子烧得通红：“张家媳妇，火候正好哩。”
醒来时王秀兰在哭。哭声压得低低的，像怕惊动什么。
“梦见老太太说饿。”她指着心口，“这儿堵得慌。”
老张起身和面。面粉瓢底刮得哐哐响，只剩浅浅一层白。
面疙瘩汤在锅里翻滚时，天亮了。雪光映进厨房，照得汤面亮晃晃的。
王秀兰盛了一大碗，扣上棉帽：“我给送去。”
新楼楼道里堆着白菜。王秀兰小心地绕开，还是碰掉了一片烂叶子。敲门时手冻得发麻，指节叩在木门上，声音发闷。
李老四媳妇开门时系着围裙，手上沾着玉米面。看见汤碗，眼圈又红了：“这怎么话说的...”
“趁热吃。”王秀兰把碗塞过去，“老张调的味儿，咸淡正好。”
两个女人站在门口，白汽从碗里升起来，模糊了彼此的脸。
回去时雪停了。王秀兰踩着脚印往回走，听见身后传来喝汤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像渴极了的人。
筒子楼窗户结着冰花。老张在修闹钟，发条拆了一桌子。
“吃了？”他问。
“吃了。”王秀兰答。
两人都没再说话。闹钟齿轮咔咔响，像时间在咀嚼。
下午车间传来消息：李老四媳妇去街道办吵了一架，补助批下来了。
老张在调松紧阀。扳手拧过最后一圈，皮带缓缓绷直，机器轰鸣起来。
嗒，嗒，嗒。像心跳，也像喝汤的声音。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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