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松紧阀
李老四填错的报表摊在主任办公桌上，像块洗褪色的抹布。红墨水圈出的错处洇开了，像血点子。
“小数点！小数点！”主任的指关节敲着桌子，“三车间产量能是三百二十五点零吨吗？是三点二五吨！”
李老四盯着那个点，眼神发直。老张瞥见报表角落的日期——正是老太太头七那天。
主任把报表团成球砸过来：“重写！写不对扣奖金！”
纸团滚到老张脚边。展开看，墨迹被汗水晕开，数字歪扭得像喝醉了酒。
下班时雨还没停。李老四在车间门口堵住老张：“那三百...”
话被刘大脚的车铃声截断。破自行车哗啦啦响，车把上挂着的旧缸子叮当碰撞：“财务科发补助了！快去！”
人群往办公楼涌。李老四被裹着往前，像片掉进漩涡的叶子。
老张落在最后。财务科窗口排起长队，会计的算盘珠响得噼里啪啦。轮到李老四时，窗口啪地关上：“下班了明天再来！”
李老四扒着窗口：“同志通融通融，家里等钱买药...”
小会计拉窗帘的手停住：“你是三车间的？主任特意交代了，你报表错误造成损失，补助暂缓。”
窗帘彻底拉严实。李老四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墙上的光荣榜照片咧着嘴笑。
老张摸出烟盒。最后一根经济烟，滤嘴都捏扁了。点火时打火机溅出火星，落在报表团成的纸球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第二天车间大会。主任举着烧破的报表：“某些同志不仅工作失误，还破坏公物！”
李老四站在人群最后，工装领子竖着，遮住半张脸。老张看见他手指在抖，抖得裤缝窸窣响。
散会后老张去工具间。松紧阀躺在零件堆里，镀铬层剥落得像鱼鳞。他拿砂纸打磨阀芯，铁锈簌簌往下掉。
李老四蹭过来：“老张哥...”
“嗯？”
“账本...”他声音压得极低，“主任让做两本账。”
砂纸停在阀芯上。老张抬头，看见李老四眼底的血丝，蛛网似的缠着眼球。
窗外传来主任的咳嗽声。李老四猛地直起身，撞倒工具架。扳手钳子哗啦啦洒一地。
主任背着手进来：“聊啥呢这么热闹？”皮鞋尖踢开个螺丝帽，“李老四，技改报表今天必须交！”
人走了。老张继续磨阀芯。砂纸擦过锈迹，露出底下灰白的金属。1981年出厂标记渐渐清晰——和王师傅那卷皮带同岁。
中午食堂吃土豆丝。老王舀菜时勺子抖得厉害，李老四饭盒里全是汤。老张把自己那盒推过去，土豆丝堆得像小山。
“两本账...”李老四扒着饭，米粒沾在下巴上，“一本真的交厂部，一本假的...”
饭盒铝皮烫手。老张看见主任端着紫砂壶从窗外走过，壶嘴冒着热气。
下午修机床。老张换松紧阀，李老四递工具。扳手碰在一起，铛啷响。
“娘说过...”李老四突然开口，油污顺着腕子往下淌，“人不能把路走绝了。”
老张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阀门复位，皮带缓缓绷直。
试车时主任来了。机器轰隆隆转，新换的皮带节奏平稳。主任哼了一声，皮鞋尖踢踢机箱：“总算像点样。”
人刚走，机器突然发出刺耳尖叫。皮带疯狂打滑，烟尘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
急停开关拍下去。寂静里只剩皮带空转的噗噗声，像垂死挣扎的喘息。
李老四脸色惨白：“我...我调了松紧阀...”
老张拆开机箱。阀芯断裂处锈迹斑斑，分明是旧伤。
主任咆哮着冲回来：“李老四！又是你！”
下班铃救场似的响起。人群散去，只剩他们对着瘫痪的机床。夕阳从窗户斜进来，把断裂的阀芯照得像根枯骨。
老张掏出那卷牛皮带。王师傅烙的字在暮色里模糊：“1981年比武奖品”。
“换上吧。”他说。
李老四手抖得系不上扣。老张接过皮带，闻见牛皮混着机油的陈旧气味。扣眼勒紧时发出吱呀声，像叹息。
新皮带轮转起来。嗒，嗒，嗒，像心跳回归。
李老四突然蹲下去，脸埋在膝盖里。工装后背洇开深色水迹，不知是汗是泪。
老张望向窗外。新楼亮起零星灯火，其中一盏突然灭了——是李老四家。
夜风裹着车间主任的骂声飘来：“...扣三个月奖金！”
老张拉起李老四。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间，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到筒子楼岔路口，李老四站住：“那三百...”
“先欠着。”老张摆手，“皮带钱从你奖金里扣。”
李老四愣在那儿。路灯照见他咧开的嘴，像哭又像笑。
老张转身走进筒子楼。王秀兰在蒸鸡蛋羹，白汽模糊了窗玻璃。
他摸出那把断裂的阀芯。铁锈沾了满手，洗也洗不掉。
窗外，新楼那盏灯又亮了。印花窗帘上晃过一个人影，弯腰捡起什么。
老张想起王师傅的话：“松紧阀松紧阀，松的是人情，紧的是人心。”
鸡蛋羹在锅里咕嘟冒泡。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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