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缴费单的背面
医院的缴费单是淡蓝色的纸，背面印着红十字标志。李老四把它攥在手里，攥得汗透了，字迹晕开一片。
老张给的三百块钱就压在这张单子底下。钞票新得很，边角锋利，割得李老四指头疼。他蹲在楼梯间，看着那个红十字在昏暗灯光下像团血雾。
护士站的钟敲了十一下。李老四站起来，腿麻得针扎似的。缴费窗口还亮着灯，玻璃后面坐着个胖姑娘，正打着哈欠结账。
“交费。”李老四把单子和钱塞进去。
胖姑娘点数钞票，验钞机哗哗响了三声。她抬头瞥了李老四一眼：“还差二百。”
李老四愣在那儿：“不是说三百押金吗？”
“那是昨天的价。”胖姑娘敲敲玻璃上贴的通知，“今天调价了。”
通知单是新贴的，墨印还没干透。李老四看着那个“调”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像把刀。
回到病房时，老娘已经睡了。脸色蜡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媳妇趴在床边打盹，头发乱糟糟地盖着脸。
李老四退到走廊，摸遍所有口袋，又凑出十七块八毛。钢镚在手里冰凉。
夜班护士来查房，手电筒光扫过他灰败的脸：“赶紧凑钱吧，明天就安排手术了。”
李老四蹲在走廊尽头，看着缴费单背面的红十字。忽然发现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最终解释权归院方所有。”
第二天一早，他赶回厂里请假。车间主任端着新买的紫砂壶，吹开茶叶沫：“老四啊，不是我不批，这个月任务紧呐。”
李老四盯着主任壶里浮沉的茶叶，想起老娘喝了一辈子的劳保茶。最便宜的那种，梗子比叶子多。
“主任，我娘她......”
“知道知道。”主任放下壶，茶叶溅出来，“这样，你先借点？厂里不是刚发补助嘛。”
李老四想起那笔补助金。三十七块五，昨天刚交给医院食堂了。
从办公室出来，撞见老张在修机床。机油抹了一脸，像唱戏的。两人对视一眼，老张先移开目光。
中午食堂吃饭，李老四排在最末。打饭的老王舀菜时手抖得厉害，土豆烧肉里全是土豆。
刘大脚端着饭盒凑过来：“听说你娘病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桌听见。
李老四嗯了一声，筷子戳着土豆。
“要我说，还是得找组织。”刘大脚吐出一块肥肉，“工会老马那儿不是有困难补助嘛。”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咳嗽，有人扒饭，就是没人接话。
下午李老四去找工会。老马在写材料，头也不抬：“申请补助得按程序来，先填表，班组签字，车间盖章，最后上会研究。”
表是油印的，字迹模糊。李老四填到“家庭人均收入”时，钢笔没水了。借老马的笔，老马说等等，我这字还没写完。
下班铃响时，表还没填完。老马收拾公文包：“明天再来吧，我得出席个会。”
李老四站在空荡荡的工会办公室里，看墙上的锦旗。“职工之家”四个金字掉了笔画，像在咧嘴笑。
夜里去医院送饭，媳妇在走廊拉住他：“医生说再不手术就......”
饭盒里的粥洒了，烫红她的手背。
李老四转身往外走。夜风很凉，吹得缴费单在口袋里哗哗响。他想起老张给的三百块钱，新票子的味道好像还留在指尖。
鬼使神差地，他往筒子楼走去。
老张家亮着灯。窗帘没拉严，能看见王秀兰在缝衣服，老张在修自行车。车链子拆了一地，黑乎乎的像堆蜈蚣。
李老四在树下站了很久。最后掏出缴费单，在背面写下一行字：“欠张三百元，月息一分。”
写完了又涂掉。太正式了，不像兄弟。
王秀兰突然拉开窗泼水，差点溅着他。两人都吓了一跳。
“老四？你怎么......”
“路过。”李老四把缴费单塞回口袋，“我娘好了，明天出院。”
说完自己都愣住。谎话怎么说得这么顺？
王秀兰擦擦手：“好了就好，进来坐？”
屋里飘着葱花味。老张从车零件里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老四站在门口，看见墙上挂的结婚照。老张和王秀兰笑得崭新，那时候还没有筒子楼，没有新楼，没有这些破事。
最后他还是走了。缴费单在口袋里窸窣响，像催命符。
第二天一早，车间主任突然来找他：“厂里特批了二百补助，你签个字。”
钱是现金，用信封装着。主任递过来时压低声音：“我可是替你做了担保的。”
李老四签字的手在抖。表格最底下印着小字：“本补助发放后不再受理同类申请。”
手术很顺利。老娘醒来第一句话是：“厂里来看过我没？”
李老四撒了谎：“来了，带了好多水果。”
其实只有老张媳妇提来过半篮鸡蛋，还被护士当探病礼品收走了。
晚上回家，媳妇突然说：“得谢谢张大哥。”
李老四装睡。
月光从新楼窗户照进来，照在缴费单上。背面的红十字被手指摸得模糊，像哭花的妆。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老张一起去看电影。散场时捡到张票根，背面写着“永不分离”。
那时候天很黑，星星却很亮。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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