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机床上的血印子
李老四这一跪,跪得猝不及防,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老张愣在那儿,手心的血还在往外渗,顺着指缝滴答往下落。
“老张哥,我不是人...”李老四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可我娘她...她等不了了...”
老张没说话,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老四。车间里的灯光昏暗,照得李老四的头发花白了一片。老张这才发现,不过四十出头的人,竟已生了这么多白发。
“起来说话。”老张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李老四挣扎着要起身,却一个趔趄又跪了下去。老伸伸手去扶,沾血的手掌在李老四的工装上留下个鲜红的印子。
“那天...那天主任找我谈话...”李老四的声音抖得厉害,“说这次分房,咱俩只能上一个...他说你工龄比我长半年...”
老张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天下午。车间主任确实找过李老四,当时他还开玩笑说准是要给李老四介绍对象。李老四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时脸色就不太好,推说头疼提前下了班。
“主任说...说要是你能主动退出...”李老四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得很低。
老张觉得手心里的铁刺突然疼得钻心。他想起那天晚上李老四拎着酒来找他,说起分房的事时眼神躲闪。原来那瓶散装白酒不是庆祝,是赔罪。
“举报信...”老张刚开口,李老四就猛地抬起头。
“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李老四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是主任...主任让我找个由头...我说我不会写,他就...”
老张想起厂纪检组找他时,拿出的那封举报信。信纸是厂里常用的办公纸,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末尾没有署名。
“他说...就拖你几天...”李老四的声音越来越小,“等分房名单定了就...”
车间的老挂钟当当敲了六下,震得空气都在发抖。老张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老四,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走进这个车间时,王师傅指着这些机床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有时候人比机器还死性。”
“你先起来。”老张去拉李老四,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李老四借着老张的力站起来,工装前襟那个血手印格外刺眼。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老张手上的血还在滴答。
“你娘怎么样了?”老张突然问。
李老四愣了一下,眼圈猛地红了:“医院说...说再不住院就...”
筒子楼里谁都知道李老四的娘瘫了十几年了。老太太要强,从来不肯叫苦,可这次是真的撑不住了。新楼有暖气,有独立卫生间,对病人来说就是救命的地方。
老张想起自家窗台上那罐辣椒油。王秀兰每年秋天都要做上几罐,分给相熟的工友。李老四家那罐总是最辣的,因为老太太口重,就喜欢这口。
“走吧。”老张转身往外走,“天黑了。”
李老四愣在原地,看着老张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暮色从窗户里漫进来,把机床都染成了灰蓝色。地上那几滴血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永远擦不掉的印记。
老张走出车间,晚风一吹,手上的伤口针扎似的疼。他抬头看见新楼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其中一扇就是李老四家的。窗帘是崭新的淡黄色,透着暖光。
筒子楼那边还是老样子,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昏黄不定。老张想起王秀兰还在家里等他,晚饭怕是又热了好几遍。
走到半路,老张忽然折向厂医务室。值班的是个小姑娘,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咂嘴:“这铁刺够深的,得打破伤风啊张师傅。”
酒精棉擦过伤口,疼得老张直抽气。小姑娘絮絮叨叨说着感染的风险,老张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在想,那根铁刺到底是怎么钻进机床的,又偏偏在他摸上去的时候扎进了手心。
打破伤风针的时候,老张疼得嘶了一声。针头扎进皮肉的感觉,和那根铁刺很像,却又不一样。
从医务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老张裹着纱布的手在夜风里一跳一跳地疼。他路过新楼时,特意抬头看了看李老四家的窗户。窗帘已经拉严实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回到筒子楼,王秀兰果然还在等他。饭菜在桌上扣着,已经没了热气。
“手怎么了?”王秀兰一眼就看见他裹着纱布的手。
“没事,蹭破点皮。”老张在桌前坐下,“吃饭吧。”
王秀兰揭开扣着的碗,红烧肉的油脂已经凝固成了白色。她又要去热,被老张拦住了:“就这么吃吧。”
饭吃到一半,老张突然说:“明天你去看看李老四他娘,带点红糖。”
王秀兰筷子一顿:“看他家?凭什么?”
老张夹了块冷掉的肉,嚼了很久才咽下去:“老太太不容易。”
夜里老张睡不着,手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着疼。他听见王秀兰在身旁翻来覆去,知道她也没睡。
“秀兰,”老张在黑暗里开口,“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王秀兰没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她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茧子。
第二天一早,王秀兰真拎着一包红糖去了新楼。老张站在筒子楼门口,看见李老四媳妇开门时惊讶的脸。两个女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最后红糖还是被收下了。
上班的时候,老张在车间门口遇见主任。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老张啊,下次分房一定先考虑你。”
老张笑了笑,没说话。他走进车间,看见李老四正在擦那台老机床,擦得特别用力,像是要把什么印记彻底抹去。
中午吃饭时,老张照常坐在老位置。李老四端着饭盒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对面坐下了。两个人默默吃着饭,谁也没说话。
快吃完时,李老四突然从饭盒底下掏出个东西推过来。是个崭新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先进生产者”几个红字。
“赔你的。”李老四声音很低,“那个...被我摔了...”
老张想起刘大脚车把上那个掉漆的缸子。他接过新缸子,在手里转了一圈,釉面光滑得反光。
“谢谢。”老张说,“不过那个不是我摔的。”
李老四愣愣地看着他。
“是刘大脚摔的,”老张继续说,“十年前的事了。”
李老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食堂的钟响了,工人们开始收拾饭盒。嘈杂声中,老张听见李老四极轻地说了一句:
“老张哥,我对不住你。”
老张没应声,只是把新缸子揣进工装口袋。搪瓷磕在扣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天下午,老张发现机床上的那根铁刺不见了。他找遍了周围,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像很多事,发生了,却又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下班铃响时,老张最后一个离开车间。锁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正好照在那台老机床上,把金属表面镀成了金色。
老张忽然想起王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机器不会记仇,但人会。”
他轻轻带上门,锁簧咔嗒一声,像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