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脚量非梦(二)
作者:胡斋敏
师父回来了,他联系了本地一个木匠,罗师傅,比师父大,也有徒弟,比我小,去黄沙做工。我是第一次跟人出远门,那天中午到修水,在罗师傅徒弟的哥哥家吃午饭,晚饭。晚上到了我哥哥处吃了一点酒,过后,师父夸我哥的酒好。我住哥哥家,他们在哪里住,我没过问。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了。修水到黄沙居然也要坐大半天车,在车上挨时间不是好味道,倦倦的,下午两三点才到。吃饭是大甑饭,很香,不愧为一个柴火之乡,让我尝到了饭食中的美味,有那种队上夏季双抢季节时饭的味道,令人难忘。可晚饭,却吃的冷饭,令人不爽。另天,还招待了外米果,还有米糕,非常热情,想不到黄沙人这么好客。也有特别的地方,说话,语言有障碍,“马革”“马革”不断,原来是怀远土音人,马革是问到哪去或干什么的口语。
首先来这里是做凳子。先做架,再把面板钉上的那种。四个人一起赶做,通常都睡得很晚。记得那位罗师傅,正在打眼,晚上倦了,把斧头翻了头,一斧下去,砍在自己左手的虎叉上,鲜血顺着手腕而下。我师傅当即把自己整驾墨斗衣挖出,敷在他手上。说来奇怪,鲁班师真神,罗师傅并无痛觉,另天又在继续工作,一星期竟好了。难怪我师只取清水加入墨斗,而其他师却随意加水,原来有这种神验。
后来才知道,到这里还有另一任务,是做榔头木手柄。这里具体是什么地方,我都不清楚,那时只知道做工。本地路口公社也来了一个老师傅,似乎年纪最大,但也有力。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时良,比我大,一个是光亚,比我小。算起也有八人了,说来也怪,吃的什么,住的什么几乎都没了印象。只记得,那老师傅做了一种怪刨子,跳跃似的把木柄刨得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光滑得拿在手上很舒服。刨出来是一个成功榔头柄,很有艺术品感。通过他的指导,我们也能做出这样的成品。
先把木头截断,用斧头砍削成大小形似,再用那样的刨子刨。当然这把刨需要一个为他服务的台凳,管住木头,任凭怪刨上下跳跃走动刨光,实则跟那车间机床类似,只是简单点罢了。现在说起来轻松,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吃力。刨小头要用力往下压和向上行,从刨小过度到刨大那是手托起的力,又要恰到好处,手上的茧,血泡爆增。一般在晚上削料,白天加工成品,做了大概个把月,工作便完成了。路口老师傅和他两个徒弟就走了,不知最后去哪里了。
我们四人,和后来又结交的同伴,挺进了深山之中,做起了槽板镜料。当时过境时,正遇洪水,坐排过河,我晕排,险些栽下河去,想想还有点怕。做槽板的时候,不知道是装电线用的,只知道做。我记得初次在山脚一大屋吃了餐晚饭,有人说这一行人中,只我最没文化。师父说,只有我才是高中生,他们都是小学生。我当时穿着最不好,加上不吃肉,长期吃光饭的多,非常瘦弱,别人看我不上眼那是自然。
上山时,是当地王跛子领头带上山。他很健谈,说山里有很多大树,请了五六对锯板师正在锯板,你们上去就有活干。山上有棚,不漏雨,场地大,睡觉在楼上,山上蚊子少。真的,到了上面,就有几堆板子码在附近,还传来锯板的有节奏声响,好不热闹。
没有休息,把担子放下,就搭台,一行人各就各位,准备干活。王跛子拿出槽板镜料样式,两位师傅明白之后,便吩咐干活。镜料选材是红松树板子,容易刨,锯。我们就按要求去做了。
选好料,刨板子,侧面起槽,两面做成双线条,按适当厚度锯下来,再重复做,整块板锯完后,再把锯下的条用锯锯开,就成了镜料条,大概两米长。把镜料分锯很有趣,手锯下去一下就可行一寸多,每天锯子走的路有多长,下的力气有多大,滴的汗有多少,可千米来计算了。
槽板也选红松料,道理是一个。同样先刨板,侧面起槽,但面不刨线,也按一定厚度锯下,也是两米条。一米也可以。槽板盖,需白松料,同样把板面刨平,把侧面刨平,按一定厚度锯下。这种松树最难刨,刚磨好的刨铁,有时刨几下就刨不动了,好像被无数砂子碰卷了似的,刨起来费力极了,这是极伤体力的活,锯起来,一条条特厚,走的锯路几乎是一分一分的计算,很久才能走一米两米。
这样的累活整天干,吃的菜是猪油料的,或是有臭味的炸菜,我几乎无菜可吃,饭量从一斤升到了两斤。师父说我虽未吃菜,但伙食比别人还贵,米比菜贵。
后面陆续来了几伙木匠,其中有一个高中同学叫冷秋星,是白桥人,碰面一个多月还不相识。开初都是互不理睬,后来互通名字后,才知是同学,日后却是非常亲密了。相同的命运和经历,使我们在这里相会,真是缘分。
在山上做了多久没人理会,只记得头发都长成了女人样,可胡子很干净,都是刨铁削掉的。记得上山时还未插秧,下山已割禾了。在山上的晚上,几乎每晚都有虎吼,像我们农村洗薯时用锄头撞向桶底的声音极相似,不是亲闻,就描述不出这种声音,原来书中写虎吼叫,却想不到是这种音。还见证了虎眼的绿光,像电筒光照来那样强烈。傍晚,一个人不敢到楼下,有狗叫时,还怕狗会引来老虎。我们下山了,是王跛子一人去看山守料,问他不怕老虎么?他说,怕什么,该它吃,跑也跑不掉!
四人又转到另一个地方,那里山不高,空气新鲜,可能是一个知青点的工棚。我们在那里做尿桶。把树锯成段,用弯刀劈开成弧形的板子,经过斧子砍削成桶板,再把一长刨翻转固定,板子在长刨上推刨。我们不用角尺,随意就可推出相应角度。一位女知青,看了,居然用手去试刨子的锋度,我没来得及阻止,她已哎的一声,缩手了,手指一道血口子,我急用墨斗衣给她止血。后来我也能一天打8担尿桶,觉得尽了最大努力,再也不能增了。可师父原来就有14担记录悬在头上呢?只有一点不同,我们外面是用刨子刨的,师父是削刀削的。
回到沙坪小住了几天,师父在桃树有事,让我一个人先去何市粮站,替人做床。我没做过乡工,也不会下料,只告诉长宽。又从未出过外,何市是哪里也不知道,带了几块钱,挑着担子便上路了。幸好修水有直通何市的车,中午到了何市。买饭吃需用粮票,连麻花类用钱都买不到,买了几个糖果,算是用餐。师父叫我吃完晚饭再去人家,不得给人添麻烦。呆到晚饭时间,看到何市公社都开饭了,饿了,向厨子通融,要求用钱买餐饭吃,旅馆没粮票吃不上饭。晚上便找到那户人家,准备另天开工。粮站女主人很热情,安排了住宿,说材料场所都准备好了,我才安心地睡了。晚上却发起烧来,半夜想水喝却不便打扰女主人,艰难地撑到天亮。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了床,不能让主人知道,我要坚持做工。截料,生怕料截短了不成用,也怕太长了让主人损失料,通料只留半寸余地。在心里计算着各种长短关档、脚料。截好,用手锯分解整根木,吊线弹墨就可。要不是锯槽板镜料的手上功夫,恐怕一根整木就会难倒。可不是吗,就是不弹线,我也能直线把树从中锯为两开,三开,四开,只是体力没有从前,只能忍着。
晚上,我提前买了神曲,如吃不了饭,白天是无法工作的,再苦的药也必须吃。
不到两天,料已齐,没刨过料,师父又没来,只好硬着头,自己刨起方档料来。出方档,难度是平和直,且每角都为直角,做到了,才能使木具制作顺利,质量过关。开初,平可做到,但直总是难达。后来才明白,应把身子的力量压上去,让手平稳推进,那样才直。
师父来后,只把关键方档换成大料,床也顺利成功。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其间,女主人外出有事,中午要收茶的女人代煮一次面给我们。我和往常一样,很快就吃完了。当站起身,却觉得心口被堵了什么,一下子忍不住,面全部倒出来了,吐了一地。卖茶女人正高兴看着我们吃,惊得叫了起来。她说,她同情出外人,把一碗化猪油全部放在里面,本想我们吃餐好的,却不料是这样。她不知道我不吃肉,难得她这番心意。
后面师父就带我去做乡工了。我记得那天也是打床,二把椅子,还有床顶架子,二人一天就做完,并兼做了长梯和一个尿勺。开工时,整树用手锯开料,师父出方档。师父出方极快,我只好不歇息,才能让其有料用。因此汗水尽湿衣衫,坚持赶工,这才有了上面的奇迹出现。可惜的是,我已经完全虚脱了,觉得再也撑不住了。对师父说,我可能有病,不能再学艺了。临走时,师父送了我一只羊角,可做墨斗针尖用,并把他的墨斗送给了我,算是我学艺8个月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