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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透视社会变迁中物质与情感的流转
文/路等学(兰州)
社会中常见这样一种现象:物质匮乏时,人们的情感往往真挚纯粹,互助频繁;物质丰裕后,人际关系却易趋功利,情感的纯粹性也随之减弱。这恰似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深刻悖论,绝非简单的线性演变,而是由经济基础、社会结构、文化心理与科技变革共同编织的复杂图景。要深入剖析这一现象,需超越表象,构建更为立体的分析框架。
一、进化与神经科学的深层叩问:利他本能的根源
从人类学视角再向前追溯,可从进化心理学与神经科学中探寻更原始的解释。
1. 亲缘选择与互惠利他理论:进化论认为,人类的情感本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那些愿意帮助亲属(亲缘选择)、与非亲属合作并期待未来回报(互惠利他)的个体,更易存活并繁衍后代。物质匮乏的环境,恰恰放大了这种进化适应性。帮助邻居,如同在“社会银行”中储蓄,今日你帮我渡过饥荒,明日我助你抵御野兽——这是一种基于长期生存计算、深植于基因的情感驱动。此时的“情感纯粹”,实则是高度理性的生存策略的感性流露。
2. 神经化学机制:研究发现,实施帮助行为时,大脑奖赏中枢(如伏隔核)会释放多巴胺,带来愉悦感;同时分泌催产素(“拥抱激素”),增强信任感与情感联结。匮乏时期,互助行为频繁,这种神经化学物质的分泌为艰苦生活提供了必要慰藉与正向反馈,强化了群体凝聚力。而物质丰裕后,获取物质财富本身即可强烈刺激多巴胺释放,人们或许会转而从消费与占有中寻求快感,替代了部分从人际互助中获得的化学奖赏。
二、社会结构转型:从“共同体”到“社会”的疏离
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提出的“共同?”(Gemeinschaft)与“社会”(Gesellschaft)的经典区分,恰好诠释了这一流转轨迹。
1. “共同体”中的情感:传统乡土社会是典型的“共同体”,以亲密、排他的共同生活为特征,根基是血缘、地缘与友谊。关系本身就是目的,人们为关系而交往。正如农耕时代的邻里帮工,其本身就是生活意义的一部分,物质只是维系情感的媒介,而非最终目的。
2. “社会”中的逻辑:现代城市文明则是“社会”,它是暂时、表面的共同生活,基础是工具理性与利益交换。关系更多成为实现目的(如财富、地位、享受)的手段。市场经济要求一切要素(包括人际关系)可被量化、计算与交换。因此,并非物质丰富直接导致情感功利化,而是承载人际关系的容器从“共同体”切换到了“社会”。高楼大厦的物理隔阂只是表象,更深层的是社会运行逻辑的根本转变,带动着物质与情感的形态一同流转。
三、丰裕后的新困境:选择的悖论与身份的焦虑
物质丰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也催生了新的心理负担,让情感在物质的洪流中更难锚定。
1. 选择的暴政:匮乏时代,人们选择有限,社会角色相对固定(如农民的儿子大概率仍是农民),人际关系稳定,情感投入方向明确。而现代化赋予人们巨大选择权:职业、住所、朋友乃至价值观均可自主选择。过度选择反而引发承诺恐惧与关系浅薄化。维持深厚关系需极高的时间与情感成本,在充满可能性的世界里,人们会不自觉计算机会成本、担忧“沉没成本”,进而倾向于保持轻便、可随时退出的关系模式。
2. 消费主义与身份建构:传统社会中,身份由出身与宗族决定;现代社会,身份越来越通过消费建构与表达。开什么车、住什么小区、用什么品牌,定义了“你是谁”。这使得人际关系蒙上消费主义色彩,交往变成“品味”的确认与“圈子”的划分,情感连接难免与物质符号捆绑,在流转中显得更为功利。
四、跨越文化的辩证审视:并非单一的叙事
尽管全球都经历现代化浪潮,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应对模式各异,证明物质与情感的流转并非只有一条路径,人性也并非被经济规律单向决定。
1. 东亚模式的“关系资本主义”:在日本、韩国等经济体,物质高度发达,传统“关系”(如日本的企业家族主义、韩国的学缘地缘)仍在经济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其人际关系是情感、义务与利益的复杂混合体,并非全然冰冷的利益计算,展现了物质丰裕下情感的另一种流转形态。
2. 北欧的高福利与高幸福感:北欧国家物质极度丰富,却社会信任度高、社区活动活跃、幸福感名列前茅。强大的社会福利体系剥离了生存焦虑,使人际互助不再背负沉重生存压力,人们反而能更纯粹地为兴趣、价值与情感而交往。这表明,健全的制度设计可引导物质与情感向更和谐的方向流转,缓解物质丰富对情感的侵蚀。
五、平衡之道:在现代化洪流中重建联结
我们无法也无需回到“匮乏时代”,关键在于如何在当下引导物质与情感的良性流转,构建新的平衡。
1. 强化制度建设,兜底社会信任: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医疗、教育、养老)能大幅降低个体生存恐惧。当人们不再为基本生存焦虑,人际交往中的功利计算会减少,为更纯粹的情感交流留出空间。
2. 倡导“新社区主义”:利用现代技术(社区APP、兴趣小组)与线下空间(社区中心、图书馆、公园),有意识构建基于兴趣、价值观的新型功能性社区,重建现代人的地缘联结与归属感,为情感找到新的附着点。
3. 个体价值觉醒:认识到物质财富只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工具之一,而非终极目的。主动进行情感投资,明白深度关系带来的幸福感远胜于短暂物欲满足。有意识降低沟通成本,开展高质量线下交流,而非停留在“点赞之交”,让情感在物质丰裕中依然能扎实生长。
4. 发挥文化的调适功能:弘扬传统文化中“仁爱”“互助”的精髓,同时融合现代“契约精神”“尊重边界”,塑造既有人情味又彼此尊重的现代人际关系伦理,为物质与情感的流转提供文化指引。
结论
物质与情感的流转,并非此消彼长的零和游戏,而是动态可调适的过程。物质的匮乏与丰裕,通过改变社会结构、激励制度与心理状态,间接塑造了人性的表现形态:生存压力下,人性的利他本能被激活;丰裕选择中,人性的自利倾向易被放大。
最终的平衡,不取决于物质水平本身,而在于我们作为社会整体的主动选择:是任其流向一切明码标价的功利之境,还是引导其走向用制度保障底线、用文化滋养温情、用个体觉醒赋予深度的和谐之途?物质与情感的流转方向,终究需要我们以理性与温情共同校准。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