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泽大桥,那些曾经的桥下人家
文/黄玉明

(一)
一座城市如果有一条河与她相伴,那真是太幸运了。古城太原就享受到了这样的殊荣:汾河由北向南穿城而过,像一位多情的少女,款款而来,又飘然而去,给这座北方的城市凭添了许多迷人的魅力:青春、秀丽、端庄、灵动……汾河是山西的象征,汾河更是太原人引为自豪和骄傲的河流。
有河便产生了桥。在汾河上建一座现代化的大桥,让宽阔的迎泽大街像北京的东西长安街一样畅行无阻,是几代太原人的梦想。终于,1996年11月1日,上午,数万群众自发来到汾河两岸,引颈观看旧迎泽桥的拆除,聆听新桥开工的炮声。山西人民广播电台现场直播,“四十三年前,我们建起这座桥,迎接共和国的工业化;四十三年后,我们告别这座桥,奏响跨世纪的新乐章”,主持人的声音充满激情,充满新大桥即将崛起的自豪!它代表了太原280万人民的共同心愿。十二点零四分,随着一声沉闷的炮响,在汾河上建一座长500米、宽50米、全国一流的城市公路桥工程的序幕拉开了。
于是,一支由原铁道兵二师转工而来的中铁十二局组建的600余人的建桥队伍,在指挥长赵晓文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进了太原市。于是,汾河滩上,桥址上下,便有了一排排的帐蓬,一排排的活动房。于是,新迎泽大桥便在这些建桥人的手中,一寸寸地快速生长起来。1996年11月29日,第一根桩灌注完成;1997年3月14日,第一个墩拔地而起;1997年4月21日,第一段梁开始浇筑;1997年7月27日,桥梁主体全部竣工。这些,均比工期要求提前许多许多。在这段时间里,我多次往返于汾河两岸,每次坐车,我都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为的是在便桥上行驶的几分钟里,远眺一下正在改建的新迎泽大桥。同车的许多人也都跟我一样,把身子侧向南边,不时的议论着,有期盼,更有赞扬。每每这时,我便在心里生出一种自豪感,忍不住想向他们讲一讲我所知道的这些建桥人的故事。

(二)
汾河发源于山西省宁武县的管涔山,蜿蜒南行,最后汇入黄河,成为母亲河的第二大支流,全长716公里。有史以来,汾河上一共建起过多少座桥,我们无从查考。但我知道,新中国成立后,汾河太原段先后有旧迎泽桥、胜利桥、南内环桥、漪汾桥、小店汾河大桥等应运而生。一座桥有一座桥的历史,一座桥有一座桥的故事。旧迎泽桥始建于1958年,虽宽仅15米,但也是当时轰动省城的事。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它陈旧了,衰老了,再也承担不起经济繁荣的重任,由新大桥取而代之便成为历史的必然。然而,它所处的地位太重要了,“天字一号工程”,决策层这样给它命名。他们在考虑工期时缩了又缩,要求用最短的工期,建起最现代化的桥梁,用11个月的时间,干完合理工期两年的工程,且质量夺省级优质工程,最好拿鲁班奖。工程开工的时候,时令已进入隆冬。要保工程进度和质量,一靠科学组织,二要多上人力,三是机械化作业。这三者,建桥人都较好地做到了。精兵强将,精良设备,精心组织,成了他们决战决胜的物质基础和条件。数九寒天打混凝土,数千吨的水需要加温,数万立方米的砂需要炒热,想起来就让人心生敬畏。可是建桥人对此却习以为常。他们打桩时挖出过战争年代留下的炸弹;冒着生命危险下到十几米深的桩孔里捞过钻头;大年三十,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工地;正月初一,打桩机的轰鸣声比哪一天都要响得欢。从指挥长到建桥工,不仅没有星期天,而且这一天还是他们加倍付出的日子。推迟婚期,工地婚礼,亲人重病不回,爱子住院难顾,说是无私也行,算作奉献也罢,这些,都是建桥人平平常常的故事。他们曾经承诺,因此他们必须信守诺言啊!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三)
迎泽大桥从它开工的第一天起,不,应该说是还在图纸上的时候,就成为省城新闻媒体跟踪报道的对象。一桥牵动万人心呐。因为工作关系,我曾几次到建桥工地采访,但我没有写一个字的新闻作品。讲述建桥人如何战胜困难,如何高质量地如期完成施工任务,这太容易了。因为他们本身干得就很出色,你只需把它记录下来就行。而我希望表现的对象,则是那些住在帐蓬和活动房里的人,那些一家几口都吃住在工地的人家。
那天,我走进了一位名叫邓国祥的桥工家里,那是搭在桥下游的一排简易房,有五六间。邓国祥只住其中的一小间,最多不过六平方米。说是家,其实就是一张床,两只箱子,一张折叠椅,两张小马扎。六平米的空间一分为二,前面做饭,里面住人。因为空间实在有限,那床不过一米多一点宽。箱子很陈旧,但看得出是用白木板做的,没有油漆,谈不上工艺。他是项目部的一名管道工,爱人在广西老家农村。两个孩子,大的由外婆带着,上五年级;小的一直跟着他们,已经八岁了,还没读一年级。来太原后,托人进了一所学校,领到的却是第二册课本,只好作罢。上一年修迎泽西大街立交桥,邓国祥从阳泉来到太原。妻子接到信,以为太原是大城市,工地条件一定不错,春节前便千里迢迢带着老二来团聚。没想到城市是不属于丈夫这样的筑路工的,住的还是工棚式的简易房。冬天有火炉,屋子小,一家人挤在床上,倒也暖和。入夏后,日子便渐渐难过起来。偏偏这年太原的夏天特别热,房矮,顶薄,通风差,室内温度常常高达四十几度。上班一身汗,回到家里还是一身汗,只是少了那一身泥。河滩上蚊子多,叮得孩子身上红一块肿一块。买来蚊帐挂上,地下堆了一大截,只好放起来。晚上睡不着,一家人就坐在门口,孩子数星星,大人想心事,想家里的孩子。家里来信说,老大因为没人管,学习不好,初中也未考上。好在老家从下半年开始小学改六年制,孩子还可以继续上学。不然,怎么办呢?邓师傅是单位的先进,说起孩子,一脸的无奈。
另一位桥工跟邓师傅相仿。他叫秦进龙,是项目部的一名电工。到大桥后,妻子就从安徽老家跟着来了。他们在自己的小家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烟、酒、方便食品什么的,妻子算是有了事做,但并不赚钱。这是中国最简陋的小卖部,没有货架,也没有柜台,东西就放在可以放置的地方:或窗台,或纸箱里,甚至床头。他们经营的都是低档的商品,烟有玉笛、红双塔、桂花等,酒是高粱白,方便面则是几毛钱一包的杂牌子。建桥人虽然干的是最辛苦的活,但收入都不高,且大都是一工一农的家庭组合,负担重,稍高档一点的商品就消费不起。同是桥下人家,他们也不好意思多赚工友们的钱。倒是工友们常赊他们的账。他们也是两个孩子,大的上小学二年级,暑假刚从老家接来。我去时,孩子正伏在一块预制板上写着暑假作业。离他家不远,也是一位家长看着两个孩子在室外做功课。强烈的光照落在课本上,晃得人眼睛睁不开,发胀、发涩。但孩子们听话,做得很认真,丝毫未受工地和过往行人的影响。也许他们懂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吃苦受累的父亲们;也只有这样,暑假之后,身在大桥的父亲们才会放心地让他们回去。

(四)
我最后一次去大桥采访,是主梁全部浇完、进入张拉的时候。张拉的第一道工序是穿钢绞线。这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一项力气活。总共一千余吨的钢绞线,先按所需长度放好,然后一根根穿入预留的孔中,再通过张拉,锁定,注浆等,与打好的箱粱融为一体,大桥就有了生命。那天我去大桥,桥工们正喊着号子放钢绞线。那号子是这样的:
钢绞线,钢绞线
七根成一束,九束抱团圆
双手一扛扣在肩
一二三,三二一
号子一喊声震天
嗨唷嗨唷嗨唷
使出浑身的劲,喊出浑身的力
凝成一股子劲,喊成一股子力
嗨唷嗨唷嗨唷
钢绞线,钢绞线……
他们喊着号子,合着节拍,躬身向前,精力是那样的集中,身心的投入似乎已进入忘我状态。我被眼前的场面感染了、激动了,久久地立在那儿观看着。阳光下,我发现他们躬身向前的样子很特别,像一座桥,一座用精神和身体组成的世界上最完美、最强大的桥。我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这些建桥人担起的是与桥一样的责任和义务啊!有了他们,人们才能够越过种种阻隔,从容地走到对岸去……
1997年10月1日,新的迎泽大桥如期竣工通车,成为太原一景。伴着工程的结束,桥下人家这道汾河上曾经的风景也随之消失。大桥新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之后很难有机会再在自己亲手建起的大桥上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现代化的节奏和城市生活的气息。他们把青春、情感和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留给了大桥,带走的只有他们时刻背在肩上的最最简单的“家”。
公元2025年元旦,再次妆扮一新的迎泽大桥惊艳省城太原,成为打卡热点。看着一批一批前来游览的人们,我想问他们,你们知道这座桥的过往吗?知道修建这座桥的历史吗?知道桥下曾经的人家吗?桥下波光粼粼,桥上流光溢彩,此时此刻,我真想给大家讲一讲我那些桥工兄弟的故事。
(2025年-02-27)

作者黄玉明,广西桂林灌阳县人,1978年入伍铁道兵二师第八团。高级政工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责编:槛外人 2025-8-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