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秋 （散文）
文/向思刚（湖北）
我总以为，秋天是被某位隐形的画家调出的色阶。当西风开始研磨颜料，这位画家便从山峦的脊线处落笔，将整片天地当作颤动的画布。
晨雾尚未散去的清晨，我常在山间遇见他遗落的调色盘——枫叶的红从朱砂过渡到绛紫，银杏的黄从淡金旋转至琥珀，那些色彩并非平涂，而是带着呼吸的起伏。溪流是他的洗笔池，终日漂着迷离的色粒，阳光穿过时便泛起虹彩。这位画家不用凡俗的画笔，他的工具是霜的锋芒、风的流速与光阴的厚度。
见过他作画的人说，每当月夜，林间会响起刮刀的轻鸣。白桦树因此褪去青衫，露出银白色的肌肤；橡果在坠落中完成最后的着色；芦苇丛集体俯身，让穗尖蘸取夕照的余温。他的技法近乎神迹：用露水调和钴蓝点染湖心，借蟋蟀声波震出草尖的微黄，令南迁的雁阵在天空拖出苍灰色的水墨痕迹。
最妙的是他对光影的掌控。秋日的阳光不再如夏日那般直白，而是被筛成无数金线，在他的画布上编织出明暗的韵律。林间空地突然亮起的圆形光斑，是故意留白的诗眼；山坡上深浅不一的色块，是精心安排的节奏突变。就连暮色降临的方式都充满艺术家的克制：霞光从不突然溃散，而是如赭石在水中缓缓沉淀，最终在地平线处留下青紫色的余韵。
这位画家深谙留白之道。他让枝桠在褪尽繁华后显露书法般的骨力，使稻田在收割后呈现大地最本真的肌理。萧瑟不是衰败，而是他预留的呼吸孔——所有丰盈的色彩都需要沉默来反衬。那些飘落的叶子实则是翻飞的标点，重新标点着天地这篇宏大的文章。
人们总在秋天感到哲思翻涌，或许正是因为窥见了这位画家的创作手稿。他用色彩讲述无常与永恒：绚烂至极的红叶明日可能零落成泥，但同样的绚烂会在来年重生；溪流载着落花匆匆逝去，而水底的鹅卵石却记录着千年时光。生命最深的悖论在他笔下和解——消亡本身竟成为最美的创作部分。
某个薄霜清晨，我终于在枫林中遇见他。没有形体，只有掠过眼帘的万千色粒在空气中震颤。忽然明白，这位秋之画家原是我们体内永不停歇的创作本能，是万物趋向美的必然姿态。他画下的每道色彩都是时空的切片：琥珀色的蜜糖在陶罐中凝固的瞬间，稻草堆升起圆锥形炊烟的时刻，最后一朵野菊在崖边蜷缩的姿态……
如今我学会用他的视角观看世界。残荷的枯梗在湖面写下草书，雨滴在青瓦上敲出编钟的韵律，就连窗棂上渐深的暮色，也成了他刚刚完成的渐变晕染。原来天地间从无真正的荒芜，只有等待被唤醒的色彩。
暮秋时分，画家开始收拾他的颜料罐。他把剩余的金黄泼向稻田，将最后的绯红撒入枫林，然后用一场冷雨洗净调色盘。当西风卷走画架上最后的残稿，我看见所有色彩都沉入大地——它们将在雪被之下酝酿新的色谱。
而我知道，当来年第一朵野樱绽放时，他会重新打开装满光线的颜料罐，在融雪的溪流里调试春天的第一抹淡绿。这位永恒的画家从不离去，他只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创作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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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韻芳洲文學社 202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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