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龙娭毑讲故事琐记之三
我帮老公学文化
青雪媛
来源:南楚风光
姜郎灯下描筋骨,龙女案头点墨香。
这是朋友赠给我的对联,我把它珍重地压在箱底,却经常翻出来瞧瞧它,惦惦它,生怕哪一天见不着它。每当此时,我的思绪就像开了闸门的大坝,久久难以平静……
起起散散,我总共读过七年书,在旧社会的农村,我可算知识女性,家里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娘家祖辈和兄弟姐妹都多多少少上过几年学堂,舅舅何羽军还是黄埔军校学员,国民党部队的军长。偏偏是媒妁之言,父母包办,给我找了个"黑墨症"——斗大的字不识一皮箩。我想退婚,但退不成。亲戚们也瞧不起,说他只是长得好看的勤快伢子。我也只好认了,横竖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话,我便决计要教他认字学文化。

起初教他认洋字码子和汉字。从"1、2,3…"和"一、二、三…"开始,他倒也不笨,一天便认得了十以内的数字。头一天学写名字"姜于谦",三个字写得歪七扭八,像蚯蚓爬过的痕迹。后来我翻出自己读过的旧书,按语文算术分开,从一年级教起,算术按加减乘除一步步一道道练算,语文从笔画偏旁一个一个字练写,一篇篇课文要他背诵。凡有文字的包装纸、旧报纸,都拿来让他认读;家里的物件,都用柴炭写上名称,让他见物认字。我俨然像个教书先生,按部就班地授课,从认字到组词再到造句,一一指点。
有次告诉他写“回”字,我说“回”字两个口,大口套小口,男是大口主外,妻小主内;接着教他写“家”字,我说家字的宝盖头指房子,房子下面养了猪,有人有猪才是家,宝盖头要写宽点,房子大才养得了猪;然后教他用“回”和“家”字组词组句,他很快说出:“我有个家,家里有堂客崽女还有猪,是个幸福的家,我爱我的家,我要经常回家。”他呵呵呵地笑着,突然双手捧着我的脸,左颊、右颊、额头、下颌亲了又亲,我佯装怒拍他,灶堂的火却映得我们的影子在墙上乱晃…

他学习很积极,挺认真,道道习题做,篇篇课文背。后来我当了夜校辅导员,他也跟着去,成为了好助教。他搬来队屋的门板权作黑板,火把充作电灯,倒也别有风味。
五八年他去煤炭坝煤矿挖煤的前夜,我把家里人和亲戚的姓名及称呼一一写在一张包药的纸上,带他认读三五遍,叮嘱他记住家人和亲戚,先学会写他们的名字。进矿后第一次探亲,我便教他写请假条,逐渐到帮人写申请、代写书信,每逢这种时候,他竟不声不响借着探头灯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连夜步行九十八里山路回家,将写好的草稿让我修改,我还记得他第一次代写请假条的那件事,其中有句“…码码冇痊,要回家到过…”,我问清情况后指出:“妈妈是女人,必须女字旁,冇字加二横才叫有,病字也错了,要回家照顾,如果用到过二字,那妈妈没病,不会批假的。” 我帮他一字一句修改后,他认真抄写折叠得方方正正放进口袋,长“嘘”了一声,如释重负,倒头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吃过早餐匆匆忙忙赶回矿上。他们一组二十人,互相替班维护他,也颇有些义气。
那时节煤油金贵,按计划供应,我们便借着柴火的光亮读写。后来他调去白沙煤矿,每次来信我都修改错字病句,附上回信寄去。他有力气,双手搬得起三四百斤,舍得做不装奸,领导和同事都喜欢他;他脑袋聪明,记性好,文化渐进,他慢慢地当上了班长,二三年功夫升到队长,竟还当上了扫盲模范。有次在全矿大会上发言,他照着稿子念时,会场里鸦雀无声,念完了,掌声如鞭炮般炸响,久久不息。矿长说他从"黑墨症"硬是变成了"黑墨宝",他听了只是嘿嘿地笑。昔日那个从矿井下班回家,一身抹黑只有牙齿白的黑大个,女儿吓得不认爸的于伢子,却扎实变成了白领人。

八十年代初,农转非政策出台,八三年我家第一批被优先解决,全家人团聚了。二00九年乔迁新居之日,老公竞铺纸磨墨,奋笔疾书:“天道酬勤”四个大字,端端正正像模像样,写好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拈着那幅字,得意地围着客厅绕了一圈,郑重其事地宣布:过几天去装裱挂到客厅正中。随即他拱手作揖走到我跟前,微笑着说:“感谢龙老师!”当时,全家人都被那场景感动得惊呆了。那天的搬家饭比吃蜂蜜还甜。
如今看着字画,想起七十多年前,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凑块不拢的汉子——只会补鞋修伞、攥镐头、搬煤块、煤灰渗进掌纹里的手,如今竟能提笔写出这般筋骨。
那个曾经请于伢子代写请假条的工人也能识字写文,挥毫“抓革命,促生产,安全第一”的横幅标语。

回忆这些,好似矿上的广播正播着安全生产通知,那声音穿过贴满奖状的玻璃窗,恍惚间与当年柴火噼啪声重叠在一起。我们这一代人,就像他当年在煤巷里掘进的镐头,硬是在不见天日的夹缝中,凿出了一线光。那些被柴火熏黄的旧课本,那些沾着煤渣的请假条,那些在油灯下反复修改的信笺,原来都是我们共同的年轮。
正因为那个年代托举和培育了我家一辈又一辈的文化人,他们都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

昨夜整理旧物时,翻出一沓泛黄的信纸,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间,还留着我用红笔圈改的痕迹。我摩挲着纸页上晕开的墨渍,忽然听见厨房水壶嘶嘶作响,恍惚竟像是当年矿上广播的电流杂音。抬眼望去,客厅那幅"天道酬勤"的字幅格外耀眼,笔画的沟壑里还藏着煤灰的颗粒,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他初学写字时,灯下那些颤动的笔画。
(2025.7.20龙娭毑口述于宁乡,8月18日整理。)

(前排为龙娭毑,第三排右三为作者)
作者简介:青雪媛,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宁乡市诗词协会会员,宁乡市诗散文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
编辑:张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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