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入心来——那些照亮我童年的女子
王侠
我至今记得,我小学三、四年级时,学习成绩开始下降了,原因是不用心学习功课了,主要心思是在读课外书上。小学三年级一个阴雨的午后,教室后排的旧木箱里,堆着被没收的“闲书”。我趁老师去开会,偷偷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拿走了,纸页潮得发皱,墨香却像一缕不肯散去的魂。我原想随便翻翻,却被一行字钉住:“冬妮娅站在苹果树下,浅蓝色的眼波像春雪初融。”那一刻,心脏仿佛被细针轻轻一刺,既疼又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一刺并非来自情节,而是来自“美”本身——一个异域少女,带着苹果花与雪水的气息,径直走进一个中国男孩的胸膛,从此落户,再不搬走。
冬妮娅是外国人,却先于我所有同学、邻居、亲戚,闯进了我的情感腹地。她穿海军呢连衣裙,系一条玫瑰色发带,骑一匹栗色马,靴子上有细小银扣。保尔在池塘边看到她时,我也在池塘边,只不过我的池塘是江西乡下浑黄的秧田,青蛙聒噪,蚂蟥横行。
然而,冬妮娅一出现,秧田就自动隐去,世界被调成了泛银的冷色:雪原、桦林、淡金色的睫毛。她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生活的粗砺,又像一扇窗,提醒我别处有光。
最要害的是,她“美”得不讲道理。课本里讲阶级、讲斗争,她却偏偏属于“小资产阶级”,可我恨不起来。她让保尔在跳崖前迟疑,也让我在背不完乘法口诀时走神。她的美像一场早春的雪,落在革命炽热的铁板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蒸腾出暧昧的白雾。
多年以后,我在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的旧书摊,看到一本1953年版《钢铁》,扉页插画里的冬妮娅居然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那一刻,我几乎热泪盈眶——原来我守了半生的,只是一张素描。然而,正是这张素描,替我保存了少年时代全部的温度与脆薄。
当然,我心里的女生不止一个!
如果说冬妮娅是雪,小白鸽就是云。《林海雪原》里,她出场极少,却像一道白虹,划破密林的幽暗。她系着红围巾,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吹响铜号,“嘀嘀嗒——”的声音像滚烫的血珠滴在冰面上。
我读到这里时,正躺在蚊帐里,手电筒的光圈把小白鸽的剪影投在帆布帐顶,她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我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占有欲:希望她别喜欢少剑波,最好谁也别喜欢,就留在号声里,做一枚永恒的音符。最好,有一天,我也遇到一个小白鸽,与我手牵着手。
成年后再读,我才察觉曲波笔下的小白鸽几乎没有“人间味”:她不知道饿,不惧怕死,甚至不流汗。她是一种被提纯的“洁净”,像高岭土烧成的瓷,专门用来盛放男孩子们的英雄梦。
然而,我依旧感激她。她让我第一次感到“崇高”可以与“柔美”并存。当我在中学运动会上跑完八百米,喉咙腥甜,耳边却响起小白鸽的号声,仿佛有一股云端的风,托着我继续向前。
当然还有。
岭南作家欧阳山笔下的区桃,是我少年时代最痛的一枚朱砂。她穿阴丹士林蓝布衫,两条乌辫晃得人心慌,一笑露出浅浅虎牙。可她偏偏生在地主家,注定要被革命的大锯拉成两半。
我记得读到她深夜偷偷给农会送粮,临别时塞给周炳一小包荔枝干,“你路上含一颗,就不渴了。”第二天,她就被沉了潭。书页上,荔枝干的甜味还没散,人已不在。
我合上书,跑到屋后的荔枝林,抱着粗糙的树干无声大哭。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美的东西,会碎,会疼,会被毁灭。
多年后我重访岭南,在佛山祖庙对面的老巷,看到一位卖荔枝酒的老妪,眉眼间竟有区桃的影子。我买下一瓶,酒色殷红如血。回旅馆,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灼得胃疼,却忍不住笑——区桃没死,她化作了岭南最烈的火,一路烧穿我麻木的成年。我从此,心里面特别喜欢江南美女,也希望她们向我翩翩而至!
虽然说是在书中,而且是几百年前。
《红楼梦》是外婆的嫁妆,藏青布函套,纸页薄如蝉翼。我十几岁那年的梅雨季,蹲在谷仓里,借一缕昏黄灯泡,读黛玉葬花。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我喉咙发紧,仿佛那花是我,我也是那花。我生性木讷,常遭父亲呵斥,黛玉的幽怨替我道出了无法言说的委屈。
她不像冬妮娅那样明亮,也不像小白鸽那样高悬,她潮湿、易碎、带着药香与泪痕。她让我明白,美可以是一种病,一种自毁,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
后来读到“冷月葬诗魂”,我竟生出奇异的踏实感——原来人可以这样干净、这样彻底地拒绝世界。黛玉用她的死,替我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叛逆。
四个女子,四重倒影,四张画中人。
若把她们放在同一幅屏风上,冬妮娅是银,小白鸽是白,区桃是红,黛玉是青。
银1对远方的渴念;白是云端对尘世的俯瞰;红是血色对青春的盖章;青是夜色对黎明的质询。
她们像四面镜子,照出我成长的不同阶段:
冬妮娅让我学会“向外看”,世界原来可以如此辽阔;
小白鸽教我“向上看”,人可以活得如此轻盈;
区桃逼我“向下看”,看见淤泥与血污;
黛玉引我“向内看”,听见自己幽微的心跳。
我后来写小说写散文,总不自觉让女主角穿“浅蓝色连衣裙”,编辑部笑我“俄式审美”。我才惊觉,冬妮娅的色谱早已潜伏在我的形容词里。
一个阶段学习取得毕业证后,我放弃休探亲假,专。跑去东北做调研。夜里零下三十度,我踩着没膝的雪去采风,耳边真就响起小白鸽的号声,仿佛她替我把寒风劈成两截。
恋爱时,我曾忍不住试探对方:“如果我突然像区桃那样消失,你会怎样?”对方愕然,我却认真。那包荔枝干的甜味,比任何情话都重。
我是三十岁后,我才开始交女朋友,耽误了大好青春年华。也是个个例,越想好事,好事便来的很晚,常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或者是大白天做梦娶媳妇。而我依然傻傻的常在深夜独酌,读到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便把手中的酒缓缓倾在地板上,敬她,也敬自己——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与无常和解。
如今,我的书架上,四本书静静并立:
一本苏联小说,纸页脆黄;
一本革命传奇,封面褪色;
一本岭南长篇,扉页有荔枝酒渍;
一本清代残卷,边角被外婆用蓝布细细缝补。
它们像四座小小的坟,埋着我少年时代的四位女神。偶尔翻开,纸屑簌簌落下,仿佛她们在说:
“别怕,我们还在。”
我于是知道,所谓“美女入心来”,并非简单的爱慕,而是一种“借美而生”的奇迹。她们替我在平庸的尘世里,预先活过、爱过、死过。
她们是虚构的,却让我成为更真实的“我”。
写到这里,窗外又飘起细雨。我起身,推开窗,看见楼下梧桐树下,一个小女孩蹲着看书,雨丝把她的刘海打成绺,她却浑然不觉。
我忽想,或许此刻,她正遭遇她的“冬妮娅”或“林黛玉”。或许二十年后,她也会坐在某个雨夜,为一群早已消逝的女子写一封长信。
美女入心来,原是一场接力。
她们把美的火种递给我,我再遥遥递给她。
雨声渐密,灯火渐昏。我合上电脑,仿佛合上那几本多年前的旧书。纸页间,冬妮娅、小白鸽、区桃、黛玉并排站着,对我轻轻颔首。
我也向她们点头——
谢谢你们,让我此生虽平凡,却得以在书页与心跳的缝隙里,偷偷爱过整个的宇宙,而宇宙中当然不能没有她们,尤其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