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被盗之后
文/陈建科
一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九七二年的冬天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正在一所社办中学读书。
学校建在一个叫作大夫庄的村子里,那个村子同时也是公社政府所在地,离我们村不过四、五里路远近。早上,我和村子里的几个一同在中学上学的小伙伴肩一片灿烂的朝霞,傍晚伴着火红的落日,像迎送太阳的使者,往返行走于那段乡道上。
一下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尽管都是塞北那些普通的乡村,可对于我们这些从未走出过家门的乡下孩子们,觉得还是非常的新鲜和好奇。就连学校所在地的那个村子的村名,都让我们推敲了好一阵,甚至还实实在在探究了一番。
——大夫庄?望文生义,让人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救死扶伤的医务工作者上去。大夫?不就是给人瞧疾看病的医生吗!难道这个村庄曾经走出过什么厉害的医生?竟然错了。大夫与医务工作者的关系,在这个山村里,原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让时间回溯到遥远的曹魏时期吧!岁月悠悠,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里,谁曾想到,竟然走出过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哩!
据史料记载: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大夫庄村)人,曹魏著名将领。官至前将军,征东将军,晋阳侯。
再看看有关大夫的解释:古代,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级。后世遂以大夫为一般官职之称。
能不让人骄傲吗!原来脚下这块不毛之地,竟然是三国时名将张辽的故里!
一下激发起我们的好奇心来。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放得早,我和双喜、锁蛋商量,决定对山村后面的那块坡地作一番实地勘探,看看能否找到一线承载着岁月厚重的遗留物。比方说一方残破的石雕、石碑,或者是倒塌的古墓。
双喜、锁蛋与我从小一块长大,现在又是一个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关系铁得不用言说。这一次所谓的“勘探”,忘了当初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反正是一拍即合。那个时候我们有的是力气,平时爬坡下崖也野惯了,谁也不在乎多走那么几步路。
然而,当我们亲自置身于山村后面那片荒漠的土地的时候,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全瞪大了眼睛。
那算什么土地呀!到处荒草摇曳,有些地方裸露着大青石,简直就是一片乱草岗。
然而我们一点没有退缩。三个人绕着碎石暴起的山地奔跑着、寻觅着,我们几乎翻越了每一道崖沟,找遍了座座梁峁,一下午的时光过去了,我们竟然大失所望。
双喜一言不发,扯下头上那顶破烂的狗皮帽子,狠劲地扇着潮红的脸蛋;锁蛋则倒在一处荒草丛中,紧靠着我的臂膀,不想再挪动半步了。
怎么连曹魏时期一块破碎了的遗留物都找不到呢?是年代实在太久远,历史的尘埃淹没了曾经的辉煌?还是张辽张文远这位赫赫名将人家根本就没葬在这里?看看西沉的太阳,我们一个个心灰意冷,只好准备打道回府。
我突然间感到脚下不利索了。
原来,前几天开了一点口子的右脚上的那只布棉鞋,经过这么半天攀上爬下的瞎折腾,口子扯拉得愈发长了,一使劲,两个脚趾头便会从鞋帮子里钻出来。
还怎么走路呢?尽管我极力努力着,可不听话的脚趾头还是时不时会从破缝中钻出来,行走的速度显然慢得多了,远远落在他俩的后面。双喜和锁蛋只好走走停停,在前面等着我。
他俩突然在一棵落光了树叶的老杏树跟前停住了,双喜还神秘地扬起胳膊,不停地朝我挥动着。
原来,那棵老杏树下面,是一条两丈多深,十几步宽的深沟。沟的一面,壁立的黄土崖上,现出一处老旧的土窑洞。窗户显得非常压抑,门上的门板也剥蚀得不成模样;只有窑洞外边用杨树枝围成的一个简易篱笆墙,告诉人们这里还有人家在居住着。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窑洞的破门板处走了出来,冲着崖上的我们看了看,然后低下头,蹲在篱笆墙一边,用一把斧头劈着手里的木材。
双喜和锁蛋的意思,是让我下去,向崖畔上这家人家借一下针线,把那只破棉鞋缝补一下,也好尽快赶路。我们的谈话声音虽然很低,压着嗓子商量的,但还是被那个男人听到了。他一下停了手里的活计,朝着上面的我们爽快地喊:“下来吧,我这里有针有线,给你们锥上几针,用不了多大的功夫。”
寻着一处陡峭的崖坡,不一阵,双喜和锁蛋便下到了沟底。我因那只破鞋的拖累,又一次掉在了他俩的后边。
我们随着那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进窑洞内,一下子好像坠入地窖里。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中年妇女围着一床破棉被,正半躺在炕的一角。见家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虽然我们还都是些未成年的孩子,她的身子还是很吃力地向着里边挪了挪,并且一再嘱咐着让我们上炕暖和暖和。
她一准是这个屋子里的女主人了。
就着从窗户那边射进来的那点可怜的光线,我开始打量屋子里的那些简陋陈设:一口黑彩大水缸,溢满了水,紧靠着窑壁安放着。一把黄铜马勺闪着光亮,静静地漂浮在水缸上面。墙角一个木板箱子,许多地方落了漆,像一个大花脸,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四条腿的板凳上。剩下的,就是那个挂在墙上的比我们的作文本也大不了多少的玻璃相框,我特别走前一步,注意到一位身着志愿军军服的年轻战士,他手里的冲锋枪让人好不羡慕……
不大一会儿,他们的孩子回来了。三个还是四个?不宽展的脚地下,到处都有小脑袋在晃动。孩子们穿着都很破烂,衣服上打了不少的补丁,一个个浑身滚满了泥土,有的还拖着长长的鼻涕。
不知是哪个先动了手,为了争抢半块菜团子,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闹哄哄的脚地下,那个男人手一扬,将已经修补好的布棉鞋扔给了我,让我试试。
我赶紧伏下身,抖动着的手好半天将鞋套不到自己的脚上。
“叔,要不是您,我们怕是日头落了都回不去!”双喜见我只顾低着个脑袋,急忙替我向那个男人道谢。
那个男人没有吱声,只管一个人嘿嘿笑着。
就要走了,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家,我竟然有点不忍离去。
忘了当初是谁最先想起向那个男人打问姓氏的,人家做了好事总该留个姓名吧!当得知他竟然也姓张,我们三个全愣在那里。
“张?”一下又想起那遥远的张辽,我们面面相觑。再看看身边这个铁塔似的汉子,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二
那个冬天,对于我们这些总喜欢寻求一点刺激的中学生而言,注定是一个不寂寞的冬天。
刚刚过去没几天,当我们放学走出校园,快要踏上村前那条沙石公路的时候,突然惊喜地发现,公路下边那片空旷的土地上,一下子停满了好多军车。军车整齐得停放在那里,车上都撑着草绿色的篷布,篷布外面覆盖着网状伪装物。
这是解放军某部冬季拉练的部队临时驻扎在这个村子里。
那个年代,迷恋军人,崇尚部队那严肃的、充满朝气的战斗生活,可以说是我们那一代人从小的向往。我们好奇的视野里,终于又可以看到那些可爱的战士们的身影了……
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们再次走进校园,一个可憎的消息在校园里传开了:有人偷盗了军车上的面粉!
什么?所有的同学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阶级斗争那么高压的那个年代,竟然有人敢于将罪恶的黑手伸向解放军的军车,那不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在开玩笑吗?
这是有史以来我们这一带发生的最胆大妄为的一次偷盗军车案,性质相当严重。它不仅破坏了村民勤劳朴实的良好形象,更为严重的是,它粗暴地践踏了军民的鱼水关系。罪犯的所为一下激起了全村社员们的愤慨,人们纷纷谴责,要求公安机关尽早破案,将罪犯绳之以法。
很快,身着蓝色制服的县公安干警便出现在部队停车场周围,停车场四周一下拉起了好多警戒线。
那几天我们的注意力不在上课的事情上了,走进校园,首先打听询问的便是罪犯的抓捕情况。就连我们的班主任,专门辟出一堂课的时间,让同学们讨论、分析这起事件的性质,危害程度以及属于什么矛盾。
还用讨论吗?蓄谋盗窃军车,敢于将罪恶的黑手伸向人民子弟兵,那不是敌我矛盾,难道还是人民内部的矛盾?讨论的结果,是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高举着紧攥着的拳头,齐声喊出一句话:“枪毙狗日的!”
三
然而,几天过去了,破案的进展好像一点也不尽人意。犯罪分子仍然逍遥法外。
更让人扫兴的是,前几天还经常看到的县公安局的那辆警车,这几天,竟然很少露面了。难道罪犯作案手段高超,公安干警力不从心难以破案?
好在又有新的消息陆续传来,让我们那颗几近失望的心又有了期盼:
部队领导为了不冤屈一个无辜群众,正准备往咱们这儿调运部队上的警犬。警犬那玩意儿大家听说没?只要是朝着罪犯留下的脚印嗅上一嗅,罪犯就是藏到地缝里,也会被准确无误地揪出来的!
四
部队上的警犬真的会来吗?我们一个个翘首以盼。然而,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让我们又一次彻底失望了。几天过去了,别说警犬,我们连一根警犬的毛都没有看到。
说心里话,那阵子,我们对县公安局和部队上的那些领导彻底失望了。我们甚至认为,他们都是些碌碌无为之辈。
正当我们对破案不抱多大希望的时候,有关罪犯已经浮出水面的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只是,他不是别人,原来就是为我修补好破棉鞋的那位姓张的大叔。
尽管这消息于我来说有点震惊,有点不愿意相信,可校园里的同学们都在传播着,议论着。尤其是学校所在地的那几个同学,更是确凿似的下了肯定。
我不想听有关张大叔的这样或那样的议论,便喊了双喜和锁蛋,准备到校园外面转转,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我们在校园外面那片空旷的高地站住了。远远地,遥望着黄土崖上那棵孤独的老杏树,那些在寒风中不停抖动着的枝枝丫丫,我们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还能帮张大叔做点什么呢?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力所能及的,只好是再去探望一下那个可怜的家。
可是,又不想惊动他。
在一个阳光还算不错的午后,一撂下饭缸,我们就朝着那棵老杏树跑去。我们几乎是瞄着腰走近那棵老杏树的。
张大叔立在篱笆墙边,抡圆了膀子,仍在劈着木材。那么冷的天,他脱得只剩下一件破夹袄。也许听到了响动,他抬起头,看了看有点鬼鬼祟祟的我们,没有搭理,继续抡起他那有力的臂膀,朝着那些木头,一下一下在使劲。他的身后,劈好的木材已经垒得快半人高了,他仍不停手,还在劈。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被带离这个家,离开他可爱的妻子和那些可怜的孩子,到一个没有阳光,失去自由的地方……他没有别的,只好将这一点点温暖留给她们。
不知道此时他有没有悔恨?是的,为了那些可怜的娃儿们和那个跟着自己没吃过几口好饭食的女人,为了让饥肠辘辘的她们能够尝到几口美味的面食,自己铤而走险,报应是迟早的,躲不过的。只是,不该将手伸向保护着自己一家人平安的他们。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张大叔被反绑着手,踉踉跄跄拖出了家门,随后又被带上了警车。在车轮碾起黄尘的那一霎那,他那几个缺少营养的娃儿们一齐跑了过来,他们扬着无力的小手,嘴里哭喊着:“爸爸,爸爸啊……”而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正挣扎着、翻滚着,爬出了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刚刚扬起一只手,还没待举得再高一些,便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我那让人可怕的幻觉突然间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踏得粉碎。我们提着快要冲出嗓子眼的那颗心,一个个像被使了魔法似的呆立在那里。
双喜眼尖,悄悄喊了一声“苏部长……”
我也惊恐地朝着传来脚步声的那边望去。
还是那条深沟,那个可怕的拐弯处,一下子冒出几个人来。走在头里的是我们公社武装部的苏部长,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位上了点年纪,穿着干部服装的部队上的领导;他们的后边,是两个解放军战士,正吃力地抬着一袋面粉……
张大叔一下僵立在那里,他手里的斧头滑落了,掉在刚劈好的木材上。
“不像是来抓人的呀!”双喜悄声说。
“是呀。抓人怎么会带上面粉?”锁蛋也疑疑惑惑,看着我……
那个冬日,我们三个扒在那棵老杏树干枯的枝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冰冷的黄土崖下上演的那温暖的一幕,为部队领导高超的处理事情的能力激动地涕泪横流。
后来,送走那些尊贵的客人,当张大叔跌跌撞撞返回到那扇破木板门时,我们看到他一歪身倒在那堆刚刚劈好的木垛上痛苦呻吟起来……我们感受到那扭曲的人性正在善良的感召下开始回归。
作者简介:
陈建科,男,农民,文革时中学毕业。喜欢文学,作品散见于网络纸媒。2002年征文“领头雁”获中央台全国农民“新世纪,新农村,新农民”读书三等奖。《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