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脚量非梦(一)
作者:胡斋敏
73年,高中毕业了,无论努力与否,我们这一代面前敞开的是广阔的农村大学。
在一个炎日的天气里,公社征兵了,我和很多同学和青年都去进行了体检。有的人天生直脚板,听说有转业在地方的军人干部支持,也可以通过。有些人血压不合格,低了的跑了几圈再去量,高了的静静呆着,有时可通过。赤身裸体,还是女同志在检查,为了能当兵,我也顾不上羞耻了。五官科,目测还容易通过,可查到耳朵,医生用灯看了很久,后来又挖耳屎。开初耳朵还好,几下就挖掉,正常;可另一只可费事了,医生挖的满头大汗。用了十几分钟时间,一点点掏,都掏不尽。真不知道,那医生毅力怎么这么好,放弃,写不合格,反正也无什么后果。后来改用钳子,慢慢地钳动,又过了十来分钟,一条大虫似的耳屎,嗡的一声被钳出,整个耳朵顿时都空了起来,我内心流露出感激和敬意。医生高兴地告诉我,耳朵完好。各项检查都过了关,我算是通过体检了。可我不吃肉,最终没被征到,当兵梦破碎了。
听父亲说,隔屋正国准备去学木工,找的师傅是供销店员胡老板,我很是惊奇,就跑去问了一下,果是属实。我突然冒出一句,也把我带上吧?胡老板说,必须有大队批准文字才可以。
另天,我找了大队书记,书记说,大队木匠多的是,还批舍?后来,我找到公社手联社戴社长家,戴社长可不认识我。我开口说,我是许姑的同学,之前经常往你这儿跑。他即表示,有了映象。我说明来意,大队不会给我写字,你能帮我写个字吗?社长二话没说,拿出信笺,写了字,盖上公章。
我如获至宝,拿回家来。正好碰上大队罗书记。我拿着字要交给他,说,公社批了,你也再批一下吧?罗书记看到上面的公章,内容也不描一眼,说,公社批了还要我批什么!是啊,我要的就是这一句话。
我拿给胡老板,他说可以,表示同意收徒。说要准备一把斧头,并要签拜师字。斧头,当时我家还买不起,父亲就去了塔上,同年爷把当年同年哥留在家的一把斧头,一把手用大锯,一个扯钻,一把烧锯和烧锯刨给了我。几天后,写好拜师帖各保管一张,上面我记得后面有一句,三年期满,师付徒一担木工具;师废徒,木工具一样不少;徒废师,木工具偕无。
一星期后,我和正国,把师父的一担木工具分为两担,他力气大挑了重的,我力气小挑了轻的,师父用手提了点东西也上路了,时间可能是74年吧,我也记不清了。
早上,走的是全丰操口,要到溪口的一所大椿学校赶做木凳。我从来未曾远门,挑上三、四十斤担,开初不怎么,后来肩膀就承受不了,没办法,只能忍受。但脚就不同了,迈不动。上到了杨坊岭,师父也没有歇息的意思,他一个坐店的老板,怎么会这样能吃苦?是啊,他是当兵出身的,有了正当职业,辞去我们无法谋到的地位带领我俩上山来,都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我只能硬挺着,担子从两肩频频转着。
好不容上到高岭,下面是山林层层,沟坳延延,看不到尽头。从早上走到午后,左边踏桥到右边,右边跨过几个石墩到左边,不知来回转过几十,百来次,腿酸,肚饥,肩痛,口也渴。师父叮嘱生水不可多喝,出外生病最难耐,只能忍着。直到太阳偏西,才到了大椿那所学校。一问,学校已请过木工做了凳。吃了一歺饭,便只好返回来。
又是炼狱开始,尽是上坡路,一直到天暗了很久,才来到杨坊岭下的暗桥歇脚。正好暗桥小学要做课桌凳,便把我们留下了。做包工,管住,不管吃,但做饭,炒菜有人专管。另天也来了几个锯板师傅,一行四人,他们带了米,托人买了菜,合在一起吃饭,便安心做起工来。
我是第一次做工,斧头刨子都不会用,看着正国挥斧砍削,自由自在。心中是暗暗佩服,也跟着砍削起来,可无论如何不听使唤。用平面去砍,斧头不入木;只好用斜面砍,又不走料;碰到块烫手的料,性急了,直接把斧头砍成了一个大缺,足有二分齿深,斧头也无法用了。
师父晚上更是忙于开导了。说,他学艺更苦。拜师一日终生为父。一天打14担尿桶,洗面水给师父端着,一盆水,一条面巾,师父洗了大徒弟洗,大徒弟传给二徒弟,哪里用过牙膏牙刷?斧头裂口三分深也要一气磨成功。
斧头,我可以试着去磨,帮师父打水可以完成,但用同一水洗面,我装着洗了,后面偷着再洗。但正国,我看到却能做到。
另一天一早,我就去磨斧头了。来到溪边,寻找着可磨的地方。发现钢面一厘都难磨去,用力磨,用力压,慢慢地把腿也屈成了虎腿,把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一下也不停,一刻也不喘息,用气用力不断地加力发力,用韧劲强劲硬劲,不断地使劲加码,终于在11点前把这个缺口生生地磨平了,师父也露出了微笑。但斧头使用几天功夫,就耗去了四分之一,有一种买不起也伤不起的隐痛。
几天后,带的米吃完了,我们在店老板处借了八升米,七个人中午一歺煮吃了。店老板不信,说,照理说,我估计你们能吃一星期,一歺吃了谁信?可见当时山里操内的生活多么艰苦啊!也有不接照的时候,吃薯过日子也有过几歺,为了保持体力也只能强下肚。没油时,暗桥店老板说,辣椒也可为油,一样好吃。
经过那次磨斧头历炼,磨作工夫实已到家,刨铁缺口三分也能迅速磨平成锋利。砍削,打眼,平刨都有了力量。独是师父划线从不窥眼,说我,别人看师父画线,你是喊你才过来。有次故意让我画桌面眼,我便两边过线,刨平画线,四围直墨。师父用眼瞪我,完后,发现正确,反说我画的快。
正国进步更快,斧头使得跟师父一样灵活,看上去象用刨子平过;刨刨更是平稳有力,光滑透亮,跟抹了油一般;打眼快而有力,有次用力过猛,凿子打进了自己大腿肉里,也没有叫痛,另天又是继续干着。我却在之后处处防着,小心再小心,不敢尝试一次痛,师父还说过我,并为我示范过。经过三师徒的几天努力,桌凳已交付成功。
锯板师里有个师傅叫得开,是我地西源熟人的女婿,他说有一单砍树活,引荐师父一同去做。夜里,师父讲了砍树规矩,说,不是什么树,什么地方的树都可砍,有些山头紧致,或有灵气的树,不可去砍,要砍也不能主口。那可是以生命为代价的,举例说,这里面死去的人很多。告诉我们,在山上不能呼名字,以免招祸。
另天一早,我们跟着得开师,自暗桥爬上杨坊岭,下了不少山路,在一有坡度的旧屋前停下。中午在那里吃了歺纯净薯丝饭,相比薯饭更难下咽,我只有饿着过日。晚上更惨,一行人窝居在仅薄薄地捕了稻草的潮湿房中,几乎不敢躺下。蚊子咬着隐隐作痛,一直到天亮都未入睡。早上,又是一歺薯丝,了了应付一下,便上工了。我们算是帮不了忙,才叫我徒弟俩各肩了一树回沙坪。
我挑了最小的一根,但一路还是扛不动,正国估计早早回了家,可我日头西下还在老全丰,饿得两眼昏花,还是冷家叔婆见了,急炒了饭吃,在天黑才挨到了沙坪。
之后,我俩跟师父在他老家住了几天,师父喝了点酒,正高兴,问我,你不想知道点木匠关健东西么?我说,想。他告诉我,墨斗很灵,取水是关健。接着便把方法告诉了我,原来还有咒语,最后句是请起先师急急而灵。想不到非常看重我,连先进来的正国都没有告诉。正国是商品粮,几天后,离开了我们,被安排去了杨林坪红色林场了。之后就我一个人在学艺,肩过一次树到湖北卖,因为力气小,一整天卖了一只小树,才卖到15元钱。师父说,在本地也能卖到这个价。可我,由于这次卖树,把脚扭伤了,几个月都跛着。师娘笑着说,别人说怎么收了个跛子做徒弟!
有一天,师父的二嫂,我叫她娘娘,对我说,这事本不该你做,你师父不在家。我才知道,原来师娘刚生了娃。这盆血衣,需到小汤灌洗,大汤灌是不让洗的。小汤灌是女人洗澡的天地,我一个男人揷到里面洗东西多不便。娘娘还直意叮嘱我,不要用手去洗,用火钳夾着,穿套鞋踩就行了。我拿着火钳,提着桶血衣,跛着脚来到小汤灌,那里女人们都在里面洗澡洗衣,我低着头进去,在出水口处洗起来,却没有人来撵我走。好不容易,才完成这件羞愧事。每天跛脚担水,做些木具,洗些小孩尿片之类。
后来,我吃菜不知怎么不对味,师娘炒菜还喊我,让我看着,分明放的水油。可我却吃菜还是越来越少,甚至不吃菜。到最后,师娘才说,她想让我改变不吃肉的习惯,把化猪油兑进水油中,没想到,还是不行。最终才放弃这种打算,让我吃上了原来的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