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增的葬礼筹备得艰难。刘氏翻遍了家里的箱箱柜柜,找出丈夫唯一一件没补丁的灰布长衫,仔细地替他穿上。摸着这件长衫,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是成亲时丈夫买的,说是以后走亲访友时穿的体面些,可这些年,丈夫为了一家人生计,整日奔忙,这件衣服也只在每年祭祖或出门访友时才舍得拿出来穿几回。
棺材盖上最后一枚铁钉落下时,顾存会突然扑到灵前,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北风卷着沙尘,在顾家的院子里打着旋儿。妻子刘氏攥着浸透泪水的粗布孝帕,跪在灵堂前,手中的木棍机械地拨弄着纸钱,火苗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眼眶早已干涸,只剩下眼眶上两圈青黑的印记。
前来帮忙的邻居和山东老乡们看着刘氏带着老二顾存会和老三顾存山两个儿子忙前忙后,既心疼又无奈。她知道,丈夫这一走,家里没了顶梁柱,往后的日子得靠自己支撑下去,不能总麻烦别人。
葬礼上,刘氏挺直脊背,带着一大群儿孙子跪在棺木前,火盆里的纸钱灰烬混着灰土漫天飞舞。老二顾存会哭得撕心裂肺,老三顾存山更是哭得捶胸顿足;两个儿媳张氏和陆儿一边流着眼泪紧紧搀扶着婆婆刘氏,一边劝解婆婆节哀。低低的沙哑声说:“娘,这个家还等你来撑着。”
顾廷增早年在老家时认下的干儿子张宝凑了一些钱请了戏班子,唢呐声呜咽着穿透薄雾,甚是悲戚。干儿子张宝也是哭得天昏地暗,他看着燃烧的纸钱化作灰烬随风飘散,便想起早年在老家东平府时,张家人单势薄,常常受到邻里和富人的欺负,每每都是干爹仗义出面摆平。附近村屯都知道顾廷增的武功了得,还爱打抱不平,路遇不平更是出手相助,一些村霸恶人见到他便也是敢怒不敢言。
葬礼结束后,新梧桐巷的暮色仿佛比往日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生活的重担如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刘氏肩上。青砖墙上斑驳的苔藓还挂着未干的雨珠,就像她怎么也擦不尽的眼泪。
房东李善人的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玄色长衫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股冷风。顾廷增在的时候,他总把“顾老板”三个字挂在嘴边,逢年过节还会拎两斤糕点上门。如今顾家灵堂的白幡刚撤下,他就换上另一副嘴脸,三天两头上门催租,言语间满是刁难。
“刘夫人,这月的房钱可不能再拖了。”李善人用旱烟锅敲着八仙桌,震得供桌上的香炉都跟着颤动,“你家小崽子们在院里追鸡撵狗,把青石板都踩裂了,得扣修缮费。”刘氏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墙角缩成一团的孩子们,老姑娘的补丁裙短得露出半截小腿,最小的孙子二憨还在啃着冷硬的窝头。
“李老爷,再宽限些时日吧……”话没说完,就被对方一声嗤笑打断。李善人斜睨着供桌上褪色的全家福,突然伸手抓起供果:“顾老板生前最讲究体面,总不能让夫人带着孩子们睡大街吧?”他随手把橘子皮扔在青砖地上,果渍在月光下散发出涩涩的苦味,“三日后若凑不齐,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门被重重摔上的瞬间,刘氏膝盖一软,跌坐在冰凉的门槛上。寒风卷着纸钱碎屑扑在脸上,恍惚间又听见顾廷增说“别怕,有我在呢!”如今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凉风穿过窗棂,发出呜咽的声响。
一日,刘氏正蹲在井台边搓洗着带着补丁的衣裳。腊月的井水凉刺骨,冻得她指节发白,忽然听见巷子口传来邮差的吆喝声。泛黄的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天津杨柳青新梧桐巷顾宅”,熟悉的字迹让她心头一颤,老四,是老四从汶上老家寄信来了。
刘氏在黑色围裙上蹭了蹭手,接过信件转身就往屋里走,嘴里喊着“清岩,你四叔来信了,快给奶奶念一念。”孩子们正围在灶台边烤土豆,顾清岩听奶奶喊他,连忙站起身接过奶奶手里的信,一字一句的念起来。
灶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顾清岩的脸忽明忽暗。四叔在信里说没能赶上爷爷的葬礼很是愧疚,并说近些日子里夜夜梦到儿时爷爷背着他去赶庙会的场景,常常夜里哭醒,沾湿了大片枕巾。“奶奶”,四叔还说老家那边现在安稳了,也多年未遇灾年。四叔回去这些年一直在做着挑担生意,也攒下些许积蓄,也买下几亩田地。如果天津这边不好过,让你带着二爹、爹爹回老家这边来,而且早晚都要落叶归根的。
刘氏听见大孙子念到“落叶归根”四个字时,使劲眨了眨眼,便渐渐模糊起来。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落在窗棂上渐渐融化,恍惚间竟像是自己回到了汶上老家,春日里大运河两岸上的柳枝随风飘摆,漕运粮船上的木浆发出吱吱响声,孩子他爹带着孩子们在柳树下嬉戏的场景。
刘氏将信揣在怀里,扫一眼空荡荡的堂屋,唯有供桌前的长明灯还闪着微弱的光。墙角堆着孩子们捡来的煤渣,看着消瘦的女儿蜷在炕上。咬了咬牙,做出了回老家的决定。“老姑娘,快去把你二哥三哥他们叫来。”
“娘,二哥三哥他们来了!”老姑娘气喘吁吁地掀开门帘,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顾存会搓着冻得僵硬的手迈进门坎,蓝布褂子落满了雪花;顾存山怀里还揣着给妹妹带来的半块面饼,还带着他体温和余热。
刘氏一边掏出老四的来信递给老二,一边说“老四来信说现在老家那边好过活了”。屋内寂静得能听见灶塘里爆裂的声响,顾存山反复摩挲着信纸,看着母亲刘氏的脸说道:“我觉得天津毕竟是城里,要比老家乡下……”顾存山的话音未落,就被老二顾存会的声音打断:“娘,我听您的”刘氏喉头发紧,猛地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明日就回去!”
月光透过窗纸爬上供桌,顾廷增的遗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切。刘氏颤抖着取下相框,用袖口擦去玻璃上的雾气,低声道:“孩子他爹,咱们回家……”
门外风雪渐大,新梧桐巷的青石板上,两行脚印蜿蜒向黑暗深处。收拾家当时,顾家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只留下几件丈夫的旧衣物和孩子的被褥。临走那天刘氏带着顾存会和顾存山,来到顾廷增的坟前做最后的告别。三个人缓缓蹲下身子,刘氏用颤抖的手轻抚过墓碑上刻着的 “顾廷增之墓” 几个字。冰凉的石碑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顾存会和顾存山向火堆里放下最后一沓纸钱,便哽咽地说“爹爹,我们要回老家了,我们回到老家安顿好再来接你回家!”
寒风如刀,刮得新梧桐巷子口的枯树枝桠发出 “嘎吱” 的呻吟。刘氏背着用粗布捆扎的简单行囊,麻绳深深勒进肩膀,却抵不过心里泛起的钝痛。行囊里装着顾廷增生前最爱的竹杆旱烟袋,还有几件缝补过的旧衣裳,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后背上,像是把整个故乡的重量都扛在了肩头。
她仰起头,望向灰扑扑的天空,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下来。巷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在青石板上。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曾经顾廷增总爱倚在门槛上,笑盈盈地看着孩子们玩耍,如今却紧闭着,像是封存了所有的温暖回忆。
鼻尖突然泛起酸涩,刘氏用力眨了眨眼,滚烫的泪珠还是顺着脸颊滑落。寒风一吹,泪痕瞬间变得冰凉。顾存山跟在母亲身后,不自觉地回头看着顾家住了十余年宅子。他伸出颤抖着的手,试图去拉围在身边的六个娃狗儿。“走吧,孩子们。”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顾存会的棉鞋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灶窝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小拇指,掌心全是汗。回头再看一眼,新梧桐巷子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寒风卷起巷口的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新梧桐巷子口回望。寒风中,这个坚强的女人红了眼眶,但很快又擦干眼泪,牵着孩子们的手,踏上了回汶上八里桥的路。
顾存泗接到母亲的来信说,她要带着全家回汶上老家来,高兴的不得了。他找来村里的泥水匠,把顾家逃难前居住的老宅又重新了进行一番修缮。他自己一个人从正房搬到了南屋耳房,正房留给母亲和六妹,东厢房留给二哥二嫂一家,并将门窗重新糊上了油纸。西屋盘上一铺火炕,留给三哥一家来住,一切收拾停当,只盼母亲早日来。
年过半百的刘氏带着儿孙们终于踏上了八里桥的土地。寒风裹挟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她望着村口那棵布满沧桑的老槐树还卧在路旁,树干上当年孩子们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印记依稀还在,眼眶瞬间湿润了。
穿过狭窄的巷子,老屋的轮廓逐渐清晰。青瓦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木门斑驳得几乎看不清颜色,门环上还挂着逃难前系上的那把铜锁,早已锈迹斑斑。推开门,只见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新糊过油纸的门窗尤为扎眼。那颗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树下的石磨积满了灰尘。尽管眼前的景象有些许沧桑,但刘氏却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这里是她的根,是她和孩子们真正的家。
顾家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乡亲们纷纷赶来探望。白发苍苍的王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拉着刘氏的手:“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这些年,你们在外面遭了多少罪啊!” 隔壁的李叔拎着一篮子自家鸡下的蛋,眼眶泛红:“廷增是个仗义的汉子,当年要不是他……”
“是啊!当年山东遭遇大旱灾,身为大运河两岸堤坝上的管护员,顾廷增为了救乡亲们,擅自决定让灾民上坝进入柳树林摘些柳芽、柳叶充饥,谁知灾民不但摘光柳叶,还扒了树皮。为此被朝廷通缉,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在外讨生活。”
“婶子,这是自家晒的红薯干,给孩子们解解馋。”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往孩子们手里塞着各种吃食,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欢声笑语驱散了冬日的寒冷。刘氏看着这熟悉而温暖的场景,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无论在外漂泊多久,家乡永远是最坚实的依靠,乡亲们的情谊永远不会改变。
这些年,顾廷增活着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家乡的亲人,但是,他始终未敢踏上汶上老家半步。现如今清朝已经灭亡,官府也不在追溯他的罪责,但他再也回不到家乡了。
自打顾廷增带着一家人颠沛流离,四处逃难,孩子们也是分散在天南地北。他去世后,妻子刘氏终于把儿女们拢在了自己身边,当她看着一家人在汶上老家团圆,孙子们也都渐渐长大甚是高兴,可是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时常想起丈夫和老儿子小五还长眠在天津……。
春去秋来,院子里的石榴树又抽出新芽。刘氏的头上布满了白丝,脸上也添了许多皱纹,但她的身体却越发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