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拾荒记
发送完马三儿,牛爱国没立刻走。他站在那间空了的小屋门口,风从敞开的门里穿堂而过,带起地上几张没烧尽的纸钱灰,打着旋儿。屋里那股药味和死气还没散尽,混着灰尘,吸进鼻子里有点呛人。
老杨头叼着烟袋锅子,蹒跚着过来,拍了拍他肩膀:“爱国,事儿了了。三儿这东西……你看咋整?厂里过些日子可能要来收这房了。”
牛爱国点点头,没说话。他抬脚又走了进去。
屋里东西不多,一眼就能望到底。那张木板床光秃秃的,只剩一块破旧的床板。墙角那口红漆木箱还在那儿。他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是些旧衣服,叠得倒还整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底下是那件藏着钥匙的破棉袄。
他蹲下身,开始慢慢翻抹。
衣服底下,压着几本红皮的工作证,照片上的马三儿年轻着,嘴角带着笑,眼神亮堂。几本发黄的《无线电》杂志,边角都磨毛了。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些螺丝、螺母、电阻电容之类的小零件,还有一枚生了锈的五角星像章。
箱底最深处,摸到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他拿出来,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更厚实的相册。黑色的硬纸板封面,已经翘了边。
他翻开相册。第一页是张黑白全家福,照片脆黄,中间坐着两个表情严肃的老人,应该是马三儿的爹娘,后面站着几个年轻人,马三儿站在最边上,还是个半大小子,抿着嘴,眼神有点怯。后面几页,多是厂里的合影,一群年轻人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站在机床前或厂房门口,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他在里面找到了他爹,年轻,瘦,站在后排角落里,笑得有些拘谨。马三儿则通常挤在中间,显得更活泛。
再往后翻,出现了一些单人照。马三儿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对着镜头挺起胸膛。还有几张风景照,模糊的山水,像是出差时拍的。
翻到快最后,手指碰到一张夹在页缝里的照片,没有贴上去。他抽出来。
是张小小的、已经严重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马三儿和一個穿着碎花裙子的年轻女人并肩站着,背景是公园的湖边的垂柳。女人微微侧着头,笑得很甜,眼睛弯成了月牙。马三儿没看镜头,正侧着脸看着那女人,眼神里的光,是牛爱国从未在后来那个咳喘的马三儿身上见过的。
照片背面,用蓝墨水钢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娟秀,和那封信上的很像:“1981年春,与三儿于北海。”
牛爱国捏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湖边的风,柳枝的绿,女人裙子的碎花,男人眼里的光,都被时光洗得发白,却依然能触摸到那一刻鲜活的、几乎要溢出照片的欢欣。
他把照片小心地夹回相册。合上本子,用油布重新包好。
其他的,那些旧衣服、工作证、零件盒……他一件件拿出来,堆在屋中间。最后,只剩下那件破棉袄。他捏了捏夹层,钥匙已经取出,里面空空荡荡。他想了想,还是把它也扔在了那堆东西上。
他从门外找来一个破铁盆,放在那堆杂物前,划了根火柴,扔了进去。
火焰起初很小,舔舐着棉布的边缘,然后猛地蹿高,吞噬了那些褪色的劳动布、发黄的纸张、塑料的工作证皮。火苗跳跃着,映着牛爱国面无表情的脸。那些旧日的荣光、生活的琐碎、未曾说出口的心思,都在这火光里蜷缩、变黑、化为灰烬。
烧完了,盆里只剩下一堆黑灰,偶尔还有一点红芯闪烁,很快又暗下去。
牛爱国端起铁盆,走到门外,把灰烬倒在墙根的杂草丛里。风一吹,黑灰扬起来,纷纷扬扬,最后落定,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他回到屋里,拎起那个红漆木箱,又拿起桌上那个装着银锁和信的破木匣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屋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带上门,咔嚓一声轻响。
锁没坏,但他知道,这门,以后不会再为他打开了。
他拎着箱子抱着匣子,走出家属院。背后是烧尽的灰,和一段彻底了结的过往。
前头等着他的,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下走的路。那枚银锁和那封信,在他怀里,沉甸甸的,不再是刺,倒成了某种说不清的念想。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