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流水席
从老姑那儿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把地上的坑洼都晒得发白。牛爱国抱着那个合上的木匣子，走在回机械厂家属院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沉，心里却好像空了一块，风能直接吹过去，凉飕飕的。
马三儿没了，得发送。他没什么亲人，就一个嫁到外地的外甥女，昨天露过一面又慌着走了，说是家里孩子小脱不开身。这后事，到头来，还得落在他这个“讨债”的故人儿子身上。
厂子早黄了，工会没了，但老规矩还在。谁家老了人，左邻右舍、剩下的老工友，总得来搭把手，凑点份子，吃一顿流水席，送最后一程。这是规矩，是脸面，也是活着的人，最后一点能抱团取暖的由头。
牛爱国去找了看门的老杨头。老杨头一听，叹了口气，没多说，从抽屉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开始按着上面模糊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拨过去。电话机是老式的转盘式，吱呀吱呀地响，每接通一个，老杨头就哑着嗓子说：“三儿……走了。后天发送。过来搭把手吧。”
电话那头的人，有的惊讶，有的叹息，有的沉默半晌，最后都吐出一个“好”字。
发送那天，天阴着。家属院中间那棵老槐树下，借来了几张破旧的圆桌和长条凳。几个提前来的老工友，正帮着搭一个简陋的灶棚，砖头垒的，上面坐一口大铁锅，锅里烧着水，热气腾腾地冒。
牛爱国穿着不知谁找来的一件过于宽大的黑褂子，袖口挽了好几道。他怀里揣着点钱，是老杨头收来的份子，薄薄的一沓，用橡皮筋捆着。他拿着这钱，去街上割了点肉，称了豆腐，买了些青菜、粉条，又扛回一箱最便宜的散装白酒。
女人们来了，自发地围拢在灶棚边，洗菜、切肉、和面。她们大多也上了年纪，手脚不如年轻时利索，但配合默契，沉默地忙碌着。菜刀磕在案板上的声音，哗啦啦洗菜的水声，低低的交谈声，混合着锅里越来越浓的熬菜香气，慢慢驱散着死亡带来的冷清和僵硬。
男人们则聚在另一边，抽烟，看着女人们忙活，偶尔搭把手搬点重物。他们话不多，彼此递着烟，眼神碰一下，又各自移开。马三儿死了，像一面镜子，照见他们各自同样不算如意的人生，照见这座废弃工厂和凋零家属院不可挽回的末路。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能来，能坐在这儿，就是话了。
临近晌午，人渐渐多了些。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自己最好的、但明显过时或不合身的衣服，蹒跚而来。他们走到临时设的灵堂前——其实就是屋里马三儿那张木板床前摆了个瓦盆，里面烧着纸钱——笨拙地鞠上三个躬，然后出来，找个凳子坐下，或者就站着。
菜好了。一大盆白菜粉条熬肉，一大盆烩豆腐，一筐筐蒸好的馒头。碗筷不够，轮流用，或者干脆自家带了口杯来的，就直接倒上酒。
酒倒上，气氛才活络了些。人们开始吃东西，低声说话。话题渐渐从马三儿身上散开，说到今年的暖气费又涨了，说到谁家的孙子考学了，说到早年间厂里技术大比武的盛况，说到哪家医院的药便宜。死亡被暂时推远，生活的粗粝质感重新摸得着。
牛爱国端着碗，挨桌让人吃好喝好。人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打量，或许还有一丝好奇——这个多年不见的牛家小子，怎么最后是他在给马三儿操办。
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工人，一把拉住牛爱国，大着舌头：“爱国！好小子！够意思！三儿……三儿他……唉！”他重重拍着牛爱国的胳膊，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
牛爱国只是点头，不知该回应什么。他看着这一张张被岁月和生活磨损的脸，看着他们在酒精和旧日情谊里短暂焕发出的一点光，看着那两大盆很快见底的熬菜和豆腐，看着脚下被踩得泥泞的地面。
这就是流水席。人来人往，像水一样流过，吃一顿，说几句，然后各自散回自己的生活里去。马三儿不过是他们中间，最先流走的那一滴。
吃到最后，人渐渐散了。女人们开始收拾碗筷，男人们帮着撤桌子板凳。地上留下瓜子皮、烟头、空酒瓶，还有一片狼藉的落寞。
牛爱国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人们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背影。最后只剩下他和老杨头，还有几个帮忙收拾残局的老太太。
锅里的剩菜底子凝了一层白油。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灰，打着旋儿。
这席，就算散了。马三儿这一生，就像这流水席，热闹过一阵，杯盘狼藉后，终究要收拾干净。
牛爱国弯腰，捡起一个被踩扁的白酒瓶盖，在手里捏了捏，然后用力把它扔了出去。瓶盖划了道弧线，消失在远处的杂草丛里。
他转身，走向马三儿那间已经空了的屋子。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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