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灯火下楼台
牛爱国抱着那口破木匣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夜风比来时更凉,吹得路边的白杨树叶哗啦啦响,像无数只手掌在黑暗里拍。他脑子里空茫茫一片,马三儿咽气前那蜡黄的脸,和那句“熬干了,就亮了”,交替着闪现,却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巷口拐弯处支着个烧饼摊,炉火还没完全熄,一点残红在风里明明灭灭。摊主老崔正弯腰收拾家什,准备回他那比鸽子笼大不了多少的窝。
“爱国,这么晚了,才回来?”老崔直起腰,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油灰,昏黄的电灯泡在他头顶晃悠,“哟,这抱的啥宝贝?脸咋这么白?”
牛爱国停住脚,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抬手指了指机械厂家属院那边的方向,又摇了摇头。
老崔脸上的笑敛去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马三儿?晌午我瞧见他外甥女慌里慌张跑过去,说是咳得不行了……”他看着牛爱国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叹了口气,“唉,也是解脱了。他那病,拖一天受一天罪。厂子没了,家也没了,孤零零一个,早走早利索。”
牛爱国只是愣愣地站着,老崔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进来,听得见声音,却摸不着意思。解脱?利索?马三儿熬干了,他亮了吗?亮给谁看呢?
老崔见他痴痴傻傻的,也不再问,从炉边筐子里摸出个冷透的烧饼,硬塞到牛爱国空着的那只手里:“拿着,垫吧一口。人死卵朝天,活着的人还得往下过。”
烧饼冰凉的,硌手。牛爱国下意识地攥紧了,喉咙里那团沙子堵得更厉害了。他朝老崔胡乱地点点头,抱着匣子,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身后的炉火,噗一声,彻底灭了。
出租屋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熟悉的霉味和孤独气扑面而来。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对面楼零星的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他就在黑暗里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腿麻了,心也木了。直到远处不知谁家传来一声模糊的哭叫,像是夫妻吵架,又像是孩子挨了打,尖利地划破夜的沉寂,才把他惊醒。
他摸索着拉亮了灯。
十五瓦的白炽灯,光线昏黄无力,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一床,一桌,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个他。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把那冷烧饼放在桌上,把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匣子也放在桌上。匣子盖没关严,露出那枚黑黢黢的银锁和泛黄的信纸一角。
“熬干了,就亮了。”
爹的声音,马三儿的声音,交错着在他脑子里响。他伸出手,拿起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长命锁。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福”字纹样。这是他娘想留给他的?他爹为什么没给?是怨?是痛?还是觉得这“福”字太轻,抵不过生活沉重的磨盘?
他又抽出那封信。娟秀的字迹,属于一个叫杏花的、他早已记忆模糊的女人。信是写给马三儿的,却最终落在了他爹手里,又辗转到了他这儿。路是自己选的,悔不了,也回不了头。
他们每个人,都选了自己的路。爹选了沉默和原谅,娘选了遗憾和留念,马三儿选了愧疚和隐瞒。而他自己呢?选了钻进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一钻就是二十年。
他忽然想起老姑的话:“有些东西,找着了,未必是福。”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找着的,不是一句能点石成金的箴言,而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往悲欢的门。门里没有答案,只有更多的沉默、遗憾和选择。
灯火阑珊处,他回头望去,看到的不是辉煌的答案,而是无数盏或明或暗的灯,在各自的角落里默默熬着。爹熬干了,马三儿熬干了,老姑在熬,看门的老杨头在熬,烧饼摊的老崔在熬,他自己,也在熬。
这世上,谁不是在熬呢?
他拿起那个冷烧饼,用力咬了一口。饼很硬,有点硌牙,得就着唾沫慢慢嚼,才能咽下去。
他嚼着饼,看着桌上那盏昏灯,灯丝微微发红,努力地发出一点光,照亮桌面试大小的地方。
也许,爹的话,不是告诉他熬干之后会有多么辉煌的亮光,而是说,只要还在熬,本身就是一种亮。就像这盏破屋里的孤灯,再暗,也到底亮着。
牛爱国把剩下的饼慢慢吃完,然后拿起那个木匣子,走到床边,把它塞到了枕头底下。
他吹灭了灯,在黑暗里躺下。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阑珊。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