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话落地
马三儿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那声音撕扯着夜晚的寂静,也撕扯着牛爱国的心。他蜡黄的脸涨成一种可怕的紫红色,青筋在额角突突地跳。牛爱国慌了神,想上前帮他顺气,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那生命的气息如同破风箱般在他胸腔里艰难抽动。
“水……药……”马三儿从剧烈的咳嗽间隙里挤出几个字,手指胡乱地指向那个歪倒的搪瓷缸。
牛爱国这才如梦初醒,冲过去抓起缸子。缸底沉着一点浑浊的药渣,他环顾四周,看到墙角热水瓶,晃了晃,竟是空的。
“我去烧水!”他急着要往外奔,想去隔壁借点热水。
“别……”马三儿猛地抓住他衣角,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没用了……听……听我说完……”
他的咳嗽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鸣音,像漏气的皮囊。他眼睛死死盯着牛爱国,里面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和清明。
“那话……你爹……说的全乎……”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混着血沫子,“他说……人这一辈子啊……就像这灯油……熬干了……就亮了……”
熬干了,就亮了?
牛爱国愣住,像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许是关于忍耐,关于坚持,关于放下,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一句看似残酷又透着奇异哲理的话。熬干了?什么熬干了?心血?指望?还是这肉身?
马三儿抓着他衣角的手开始颤抖,力气在迅速流失。“他……他知道自己……熬干了……所以他……亮了……他看明白了……”马三儿的目光飘向那个敞开的匣子,里面的银锁在昏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杏花的事……他早就不怨了……让我把这些……给你……是让你也……别怨……”
他又开始咳,但这次咳得没了力气,只是身体微微痉挛,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下巴和衣襟。
“我……我对不住你爹……也对不住你……”马三儿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话……捂了二十年……我也……熬干了……”
他抓着牛爱国衣角的手,猛地一松,垂落下去。眼睛还半睁着,望着那低矮、黢黑的屋顶,但里面的光,迅速地、彻底地熄灭了。房间里只剩下牛爱国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境的风声。
牛爱国僵着,看着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看着那半开半合、再也说不出话的嘴。
那句话,终于落到了地上。
“熬干了,就亮了。”
它没有立刻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他灰暗的半生。它只是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他心湖,一路下沉,沉到最深最暗的淤泥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捡起那把从箱底翻出来的、冰凉的小铜钥匙。钥匙尖硌着他的掌心。他原本可以用它,轻轻巧巧地打开那把锁,看到里面的东西,听到马三儿或许更从容的解释。
可他选择了砸。
砸开了锁,也砸断了马三儿最后一口气。
他看着床上安详却又带着未解痛苦表情的马三儿,看着那个承载了两代人秘密和愧疚的木匣子。爹熬干了,亮了。马三儿熬干了,灭了。他自己呢?这二十年,他是在熬,还是在浑浑噩噩地浪费灯油?
他伸出手,轻轻合上马三儿的眼皮。指尖触到那尚且残留一丝温热的皮肤,猛地一颤。
灯火阑珊处,未必能寻回失去的。但真正的亮,或许不是得到,而是终于敢面对这“熬干”的过程。
牛爱国站起身,拿起那个破旧的木匣子,将银锁和信仔细收好。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昏暗破败的屋子,和床上永远沉默下去的人。
他拉开门,夜风涌入,吹得灯影摇晃。
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走入那片阑珊的灯火里。背后,是又一盏彻底熬干的灯。前方,是他的灯油还在不知终点地燃烧。
那句话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却开始在他每一步的脚印里,慢慢生根。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