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咳血
牛爱国再找到机械厂门口时,天已擦黑。厂门紧闭,看门的老杨头屋里亮着昏黄的灯,人影在窗户上晃。他没心思搭理,径直绕到厂后那一排早已破败的家属院。
马三儿家就在最里头那间,窗户黑着。牛爱国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门竟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灰尘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一点微弱的天光透进来,勉强照出个轮廓。马三儿蜷在靠墙的那张木板床上,像是睡着了,又不像,呼吸声粗重得吓人,拉风箱一般。
“三儿哥?”牛爱国叫了一声,声音在空屋里显得有点虚。
床上的人影动了一下,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牛爱国摸到墙边,拉亮了那盏悬着的、蒙满油污的白炽灯。
灯光昏黄,猛地照亮这一切。马三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血沫子。他喘着粗气,看清是牛爱国,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复杂的东西,像是早就料到,又像是怕他来。
“东……东西……”马三儿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床边一个歪倒的凳子,上面放着个搪瓷缸,缸沿也沾着褐色的药渍。
牛爱国没去拿缸子,他把怀里那个砸坏了锁的木匣子,轻轻放在床上,就在马三儿手边。
马三儿的目光落在匣子上,看见那弹开的锁扣和匣盖上的砸痕,他眼皮猛地跳了几下,然后,那目光一点点地黯了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是极其疲惫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血丝儿味。
“你还是……砸了。”他说,语句破碎,夹杂着嗬嗬的杂音。
“我爹那句话,到底是不是在这个匣子里?”牛爱国盯着他,不依不饶,“这银锁,这信,又是啥?跟你和我爹,有啥关系?”
马三儿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他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碰那匣子,而是指了指床尾一个老旧的红漆木箱:“钥匙……在箱底……垫着的破棉袄里……缝着……”
牛爱国一愣。有钥匙?那老姑为何说没钥匙?马三儿为何当初不给?
他走到床尾,打开那沉甸甸的木箱。里面是些旧衣服,散发着一股樟脑和霉味混合的气道。他伸手到底下摸索,果然摸到一件硬邦邦、油膩膩的破棉袄,手指探进去,在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拿出来,正是一把小巧的、已经有些发暗的铜钥匙。看大小,正配那匣子上的锁。
牛爱国捏着钥匙,回到床边,心里头的疑团更大了。有钥匙,却要让他去砸开?马三儿到底想干什么?
马三儿睁开眼,看着他手里的钥匙,嘴角扯动了一下,像哭,又像笑。
“锁……锁坏了……也好……”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有些东西……锁是锁不住的……该来的,总会来……”
他目光转向那个敞开的匣子,看着里面的银锁和信,眼神飘出去很远,像是透过这屋子的破墙,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事。
“你爹……临走的头一个月……找过我……”马三儿的声音很低,牛爱国不得不屏住呼吸,凑近了听。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他跟我说……爱国这孩子……实诚……就是轴……怕我走了……他钻牛角尖里出不来……”
牛爱国鼻子一酸,喉头发紧。
“他说……他攒了句话……想留给爱国……顶他半生……免得他……走岔路……”马三儿咳了几声,缓了口气,“可这话……不能直接给……直接给了……他不当事……记不住……”
“所以……他就说了半句?”牛爱国声音发颤。
马三儿艰难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那天……他其实……说全了……只是你当时……哭得昏天暗地……没听全……”
“那后半句是啥?”牛爱国急问,心跳如鼓。
马三儿却又不直接回答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银锁和信上,眼神变得痛苦而愧疚。
“这锁……是……是杏花的……”他吐出这个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竟直接咳出一口血,溅在脏污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杏花?牛爱国愣住。杏花是他娘的名字,早在他爹去世前好几年就病没了。
马三儿喘匀了气,眼神涣散,仿佛不是在对着牛爱国说,而是在对着某个虚空忏悔。
“你爹……他知道……知道我和杏花……早年那点事……”马三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信……是杏花后来……偷偷托我还给你爹的……这锁……是她想留给你的……你爹没要……也没让你知道……他临了……临了让我把这话……和这物件……寻个时候……一并给你……让你自己……品……”
牛爱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看看那银锁,那信,又看看床上奄奄一息的马三儿,再看看手里这把冰凉的小钥匙。
二十年来,他心心念念追寻的那句顶半生的话,原来早已说完,只是他当年没听见。而他爹和马三儿,用这半句话,这个匣子,这套说不清道不明的旧物,给他设了一个二十年的局。
不是为了戏弄他。
是为了让他记住。让他在这漫长的寻找和琢磨里,自己把这句话,把这些人事,咂摸进骨头里去。
“我爹……他那句全话……到底是啥?”牛爱国声音干涩,几乎带上了哭腔。
马三儿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奇特的解脱。他张了张嘴,鲜血又从他嘴角溢出来。
“他说……人这一辈子啊……”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彻底打断了他。他咳得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盯着牛爱国,里面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窗外,天黑透了。只有屋里这盏昏灯,照着床上咳血的人,照着床前呆立的人,照着那个打开的空匣子,和那把再也用不上的铜钥匙。
那句话的后半句,又一次,悬在了半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