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拐角的绿篱边,翠芦莉的花期正盛。
九月的风裹着夏末的余温,却已带了几分清爽。我顺着木槿花的影子走过去,远远便望见那片紫——不是浓得化不开的绛紫,而是被秋阳筛过的浅紫,像把晚霞揉碎了拌进晨雾里,在绿莹莹的叶片间浮着,倒比春天的花更添了几分透亮。
凑近看,每朵花都像被精心熨过的小喇叭。五片花瓣从花萼处舒展着扬起,边缘带着细密的褶皱,像谁用指尖轻轻挑起的裙摆。最外层的花瓣泛着浅粉,越往中心颜色越深,到了喉部竟透出丝绒般的光泽,仿佛藏着颗半透明的紫水晶。晨露还挂在叶尖时,花瓣上的水珠便顺着褶皱滚下来,在花心里聚成小水洼,把阳光都揉成了细碎的金箔。
风是翠芦莉的乐师。起风时,花茎微微摇晃,那些紫色的小喇叭便跟着鼓胀起来。不是铜号的嘹亮,也非竹笛的悠扬,倒像是晨露从叶尖坠入水潭前,与空气相撞时溅起的碎响——带着几分水汽的绵软,又裹着阳光晒暖的甜。花萼微微颤动,那声音便随着摇晃的花身忽远忽近,像孩童含着草叶吹的小曲,尾音总带着未散尽的雀跃,在晨雾里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这花的香是藏着的。你若行色匆匆,只觉空气里浮着层若有若无的甜;若驻足细嗅,便会发现那香里裹着青草的清冽,混着一丝蜜甜,像极了晒过太阳的棉花被,暖得人心尖发颤。常看见住在三楼的王奶奶搬着小马扎坐在花旁,手里织着毛线,鼻尖总跟着花影轻颤。“这香好啊,”她会笑眯眯地指给我看,“比香水淡,比野菊暖,像我家小孙女刚洗过的头发,沾着点皂角香。”
翠芦莉的好,原是要慢下来才看得见的。
早高峰时,穿西装的陈先生总在花前停一停。他的公文包边角磨得发毛,眼底常带着青黑,却会蹲下来用手机拍一张花照。“昨天项目黄了,”有次他忽然开口,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蹲这儿看了十分钟花,忽然想起刚工作时,我妈在老家院子里也种过这花。她说‘花谢了还开,人难了也得往前看’。”风掀起他的领带,花瓣落在他皮鞋上,像一枚小小的紫色勋章。
午后的阳光最盛时,总见着穿校服的阿浩蹲在花前。他是小区里出名的“啃老族”,二十岁了还窝在家里打游戏。可最近他总捧着本书,书页间夹着半干的翠芦莉。“那天我妈说要去医院复查,”他声音发闷,手指绞着衣角,“出门时被这花绊了脚,突然觉得——我妈种了二十年花,我却连盆都没帮她搬过。”他翻开书,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烘焙学校报名表”,墨迹被阳光晒得有些淡,却亮得刺眼。
最让我心动的,是傍晚时分。李爷爷坐着轮椅被女儿推过来,他患癌三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总在花前笑出满脸褶子。“你瞧这花,”他指着开得最艳的那朵,“昨天谢了三朵,今天又冒了五朵。人啊,可不就该学它——谢了接着开,疼了接着活。”女儿红着眼圈给他整理围巾,风里飘着花的甜香,混着老人断断续续的笑,像根细细的线,把岁月的裂缝缝得暖融融的。
翠芦莉的热闹,从来不是独一份的。
它旁边的柑橘树正挂着青绿色的小果,像串没熟的翡翠。从春到秋,翠芦莉看着它们从米粒大的花苞长成乒乓球般圆实,自己却谢了一茬又一茬。风大时,柑橘叶沙沙响,总像在说:“小紫喇叭,今天又开得这么好?”翠芦莉便晃着花茎应:“你瞧着吧,等你黄了,我还在这儿给你喝彩。”
再往南是棵老柚子树,粗粗的枝桠间坠着青黄的柚子,像挂了满树小灯笼。翠芦莉总爱歪着脑袋望它,花瓣上的褶皱都带着笑。“柚子哥,你今天又胖了一圈?”“哪儿有,”柚子被说得羞红了脸,“倒是你,从盛夏到深秋,天天这么精神。”它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在风里、在雨里、在每一个有阳光的日子里,把日子过成了诗。
秋深了,银杏开始落第一片叶子,翠芦莉却开得更欢了。它不像桂花香得浓烈,不像菊花开得孤高,只是那么稳稳当当地立着,用紫得透亮的花,用软得人心的香,用细得像歌的声,把秋天的棱角都揉软了。
王奶奶的毛线织完了,是件紫色的小毛衣,说要给刚出世的重孙;陈先生的新项目启动了,办公桌上摆着个透明花瓶,插着半干的翠芦莉;阿浩的烘焙房开在小区门口,招牌是朵大大的紫花;李爷爷的复查结果出来了,癌细胞竟奇迹般缩小了——他坐在轮椅上,让女儿推到花前,用枯枝般的手摸了摸花瓣:“你看,我们都没辜负这秋天。”
夕阳把翠芦莉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柑橘树的影子、柚子树的影子缠在一起,像幅会呼吸的画。风又起了,紫色的小喇叭轻轻摇晃,仿佛在说:“秋天多好啊,有阳光,有果香,有花,还有——”它没说完的话,都藏在路过的人弯起的眼角里,藏在渐浓的秋意里,藏在每一个被它温暖过的日子里。
这大概就是翠芦莉的魔法吧——它不争春,不抢夏,偏要在秋阳里开得热烈,用最温柔的姿态告诉我们:所谓美好,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绽放,而是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认真地活着,热烈地爱着,像一朵花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