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愁记忆之三:父亲的“书橱”
文/老土
每当案头的台灯熬到油尽灯枯般的昏沉,我揉着酸胀的眉心起身稍作歇息时,目光总会越过摊开的稿纸、半杯凉透的绿茶,不经意间掠过身后那面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橱。胡桃木的柜身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泽,没有玻璃遮挡,是全然敞开的样式,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文史哲经典,连同我编过的杂志、写就的评论集,还有从旧书摊淘来的老版典籍,按品类码得齐整,书脊在顶灯的映照下像一片错落的星河。每当这时,鼻腔里总会莫名泛起一股混合着旧纸霉味、松烟墨香与乡土潮气的气息——那是父亲的“书橱”独有的味道,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乡愁,一呼一吸间,便把我拉回几十年前的老屋。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手掌上的老茧比书页还厚,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可偏偏生了颗爱读书写字的心。古人说“耕读传家久”,父亲没读过多少书,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年轻时他当过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后来又成了民办夜校教师,站在土坯垒的讲台上教孩子们念“人之初,性本善”,课余便抱着借来的书躲在柴房里读。再后来,他写的稿子竟被县广播站看中,成了兼职的新闻报道员,每次从县城领回稿费,总会先去新华书店转一圈,回来时口袋里准揣着本新书,像揣着件稀世珍宝。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我和两个弟弟先后在老屋的土炕上降生。那座老屋是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正房三间,东西两侧挎着三间偏房,青砖起角,灰瓦覆顶,白墙被岁月浸得有些发黄,房檐翘角上还雕着仙人跑兽——在当时满是土坯房的村子里,这样的房子算得上气派。分家时,东头一间正房和两间挎房分给了在肥矿工作的大爷一家,他们八口人挤在里面;西边的两间正房加一间挎房,便成了我们一家六口的容身之处。
我们兄弟三个渐渐长大,我是长子,便带着二弟、三弟跟着奶奶住在西间正房,东边那间正房是堂屋,既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也是待客的场所。堂屋的正中摆着张八仙桌,桌腿上缠着防滑的布条,墙角堆着过冬的白菜和萝卜,唯独靠东墙的地方空着块儿,父亲总爱在那儿踱步,手里攥着支铅笔,嘴里念念有词——那是他在琢磨稿子。可父亲的书越来越多,父母住的那间挎房不到三十平米,里面挤着一张木床,挨着床摆着张三抽桌,桌旁的角落里立着个笨拙宽大的米缸,缸口还盖着块粗布蒙着的木板,剩下的空间只够放些衣物被褥,书籍只能堆在床角,有的被老鼠啃了页角,有的被潮气浸得发皱,父亲每次整理都心疼得叹气,嘴里还念叨着“书是人的精神粮,可不能这么糟践”。
那间挎房的前面有扇木格栅小窗户,对着木门的是后窗,为了存书,父亲索性找了些土坯,把后窗从外面封死,又托了村里做木工的宝贵三叔,照着窗户的尺寸打了两扇纱门——说是纱门,其实更像个小巧的柜子,高约一米,宽不足八十公分,三叔还特意加了两层隔板,刷了层灰色的油漆,油漆没调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可在父亲眼里,这就是最精致的“书橱”了,是他专为书籍打造的“小粮仓”。
我至今记得那“书橱”的模样:最下面一层竖排着《收获》《十月》《萌芽》《山东文艺》这些文学期刊,封面被摩挲得发旧,有的还夹着父亲随手记的笔记,字里行间满是对文字的敬畏;最上面一层摆着《毛泽东选集》《恩格斯选集》,书脊烫着红漆,父亲总说“这些书得放高些,要心怀敬重”;中间那层最对我们兄弟的胃口,《大刀记》《铁道游击队》《第二次握手》《且介亭杂记》都在这儿,封面上的英雄人物让我们挪不开眼。当时我年纪小,要想够到书橱里的书,得先踩在挨着床的三抽桌上,踮着脚才能打开依窗而置的书橱门。有好几次脚下没站稳,整个人摔在床铺上,书也撒得满地都是,父亲从不骂我,只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笑着帮我把书一本本捡起来,掸掉封面上的灰,再把我扶到桌边,指着书脊教我认字,还说“读书先要敬书,就像待人要诚心,急不得”。
后来土地承包责任制推行,家里的日子渐渐宽余,父亲把挎房里的三抽桌收拾得更干净,抽屉里专门腾出空间放他的钢笔、墨水瓶和裁纸刀。每天干完农活,他就坐在桌前,就着煤油灯的光写稿子,他的长篇小说《小寨春秋》就是在这张桌上写出来的——稿纸是从县广播站领的,正面写完写反面,摞起来有半尺高,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没有一个潦草的字。我常趴在床边看他写,看他握着钢笔的手在纸上移动,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那声音比田埂上的虫鸣还动听。有时他会停下来,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村里的趣事,煤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只小书橱上,像一幅温柔的剪影。
我读初三那年,大爷一家搬到了矿上,我们家终于把三间正房隔墙打通,堂屋成了真正完整的堂屋。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的家具厂订了只新书橱,摆在堂屋东墙最显眼的位置。这只书橱比之前的“纱门书橱”气派多了,高约一米七八,宽一米二左右,最上面一层装了玻璃门,里面摆着父亲珍爱的精装书;中间一层放着时新的期刊,《人民日报》《大众日报》每天都换新的;最下面一层装了木门,里面堆着旧书旧报,父亲说“这些都是宝贝,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在当时的农村,农家有书橱的人家少之又少,每当有邻居来串门,都会盯着这只书橱看,夸父亲有文化,父亲总是笑着摆手,可眼里的骄傲藏不住——那是一个农民对文化最朴素的向往与坚守。
从那以后,父亲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围着这两只书橱转:早上起来先把书橱上的灰擦一遍,动作轻得像怕吵醒熟睡的孩子;中午趁太阳好,把受潮的书拿出来晒,书页在阳光下舒展,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弥漫了整个院子;晚上就坐在书橱前看书、写稿,有时看到兴起,还会念几段给我们听。我们兄弟三个也跟着沾光,放学回家不先去玩,而是跑到书橱前找书看,我偏爱历史与评论,总捧着《三国演义》琢磨人物得失;二弟喜欢文学,《西游记》翻得卷了边;三弟则爱读故事书,《铁道游击队》里的刘洪、王强,是他童年最崇拜的英雄。有时我们为了抢一本书,能吵得面红耳赤,父亲从不制止,只是把书拿过去,给我们轮流读,直到我们都听入了迷,忘了争吵。
后来,我们兄弟三个陆续走出了乡村:我留碾转省市在北京从事编辑工作,书桌前的稿子换了一摞又一摞,编过的杂志、写就的评论集渐渐堆满了角落;二弟也在北京安了家,忙忙碌碌中总不忘给家里寄些稀罕食品;三弟则去了济南工作,每次回家都会陪父亲在书橱前坐一会儿捆支烟,听父亲讲过去的事。父亲最记挂我,特意操心给我装修了\两层楼房,足足有近300平,像栋小别墅,还在二楼专门辟出一间房说“你天天跟文字打交道,得有个宽敞的书房,让书有地方待”。装修时,父亲亲自去家具城挑书橱,选了最高的款式,两米半高,占满了整面墙,没有装玻璃,是全然敞开的样式,他摸着书橱的木料说“敞开好,书要透气,人的心也要透气,这样书里的道理才能钻进心里”。
这只开放式书橱里的书,渐渐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我从书店买来的经典名著,有我亲手编辑的杂志文集、出版的评论集,封面上印着我的名字,每次看到都想起父亲当年捧着我作文本的模样;有我在旧书摊上淘来的老版书,纸页发黄却透着岁月的厚重;还有父亲悉心的/收藏的\旧书,扉页上留着他的签名,墨色虽淡,却暖得人心发颤。我在北京工作时,二楼的书房就成了父亲的乐园,每次他来家小住总能听到他说起在书橱前的椅子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经历。他还说在书房里摆了方砚台,没事就蘸着墨练字,写的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类句子时的心情,有时还会说起把写好的字贴在书橱旁,说“给你的书添点墨香,也让你沾沾书气”。听着父亲谈起在书橱前自得其乐的样子,我总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有书读,有字写,有家人在身边。
可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2020年11月,父亲突发重病,那时我正好在老家陪他,本想多待几天帮他整理书橱,却没成想,他走得那么突然。我守在他床前,手里攥着他常读的那本《鲁迅全集》,书里还夹着他没看完的页码,油墨味混着父亲的气息,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味道。从那以后,我的书房再也没了父亲的身影,开放式书橱里的书依旧整齐,可每次走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宽大的玉石砚台孤零零地摆在桌上,再也没人用它临池挥毫,只有墨汁干了之后留下的痕迹,像一道抹不去的伤疤。
更让我心疼的是,2024年7月19日那天,夜里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雨点砸在老屋的瓦顶上,“噼啪”声像要把屋顶掀翻,风声裹着雨势往窗缝里钻,我一夜没睡安稳,总惦记着老屋的安危。天未亮,我就急急忙忙往老屋跑,整个夜空里弥漫着那座熟悉的青砖灰瓦房塌了的刺鼻的气息——近二百年的岁月没能扛过这场暴雨,墙体崩裂,瓦砾成堆,成了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我站在废墟前,扑鼻而来的是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老屋梁木、砖瓦沉淀多年的陈旧味道,那味道曾伴着我长大,如今却裹着破碎的记忆,让我鼻子发酸。我在瓦砾堆里下意识地找,想寻到那只“纱门书橱”的痕迹,可除了碎砖和断木,什么也没有——它连同我踩在三抽桌上够书的慌张、父亲捡书时的笑容、兄弟三人围着书橱的喧闹,都埋在了这片废墟下,成了只能在心里触摸的回忆。
如今,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身后那面两米半高的开放式书橱,看着里面码放整齐的书——有我的心血,有父亲的牵挂,有岁月的沉淀。每当指尖划过书脊,总能想起父亲说的“读书能让人心里亮堂”,想起古人“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句子。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可他用两只书橱,为我们兄弟三个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他爱书成痴,追逐文学梦想的艰辛,像一粒种子,种在我们心里,让我在编辑岗位上坚守初心,让二弟在忙碌工作中不忘读书,让三弟在异乡打拼时心怀温暖。
父亲走了,老屋塌了,可他的“书橱”还在——在我的书房里,每一本摊开的书都是他的叮嘱;在我的记忆里,每一道书脊的纹路都是他的模样;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里,每一份对文字的敬畏,都是他留下的传承。每当我感到疲惫时,只要看看身后的书橱,就像看到父亲在灯光下读书的身影,心里便多了份力量,多了份温暖。
这就是父亲的“书橱”,它装的不只是书,是父亲的一生,是我们的童年,是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更是一份代代相传的“耕读”家风——只要书在,父亲就在,乡愁就有了归宿。
2025年8月22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