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襟晚照映残阳
文/张文彦
近日,读到余秋雨先生的散文《苍老的河湾》,深为先生对祖母的浓浓敬意和拳拳爱心所感动。先生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在特定历史时期一个淳朴善良老人对晚辈人的无微关爱,其情深矣,其爱绵长。
读先生的散文,让我想起了一个同样饱经人生磨难,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儿女的老人,这便是姥爷。
姥爷性格倔犟,一辈子苦命,去世时已八十高龄。对于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苦痛已经如渐干的河流,多半被回忆所替代。正如每个夕阳在山的傍晚,姥爷独坐远望,岁月的浊蚀已让饱经沧桑的老人对往事有着过多的依赖,常常在桔色的夕阳里,渐渐涉过记忆的河流,沉浸在过往的光景中。
和许多坐地户一样,姥爷也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完成由辽宁到黑龙江这一迁徙过程的。在那个特殊时期,已经和姥姥生有一儿五女六个孩子的姥爷,白天要在队干部的监视下参加生产,晚上回来,面对的是六个孩子饥饿的哭叫。玉米面稀粥、野菜糊糊直至最后的“代食”,使包括姥爷家在内的所有家庭都陷入了无助的饥饿恐怖之中。
血性的姥爷终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按捺不住对北大荒小米高粱的向往,携妻带子,逃离了已剩半数住户,让人充满绝望的故乡。身材高大的姥爷肩膀上挑着两只柳条筐,一端装着三姨,一端盛着四姨。刚坐完月子的姥姥拖着虚弱的身子,抱着还在吃奶的五姨。在家是老大的母亲领着二姨和舅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家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在天亮时,步行二十多里赶到了镇上,挤上了开往“北大荒”的火车。
那时,没上过几天学的姥爷还不知道“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诗句,但火车离开站台的那一声凄凉的长吼,却让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多年的积蓄化作盘缠,背井离乡的悲凉与无奈,伴着飞转的车轮,洒满了北上的路途。许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时,脑海里就浮现出姥爷一家人逃荒北上的情景,泪水便潸然而下。
经过一路的颠簸,姥爷一家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黑龙江。踏上黑龙江的土地,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却可以凭着力气挣工分,填饱肚皮,吃上令人向往的粮食。扑奔早先来的老乡,姥爷最终把家选在了甘南县的一个依山傍水叫作马家围子的村庄,自此一住就是几十年。
姥姥由于刚生完五姨,体质虚弱,又营养不良,经过千百里地的折腾,来到甘南不久就病倒了。虽经大夫调治和好生将养,终是无力回天,长眠于荒芜的黑土之下。人啊,有些时候想想真是苦难的化身。姥姥为姥爷生下六个儿女,可谓功德大矣。但为了摆脱苦难,千里迢迢闯“北大荒”,却没有过上梦想的好日子,客死异乡,一捧黄土阴阳两隔,再也听不见六个孩子哭天抢地的悲号。
中年丧偶,可谓是难以承受的苦痛。高大健壮又脾气火爆的姥爷从此既当爹又当娘,拉扯六个孩子,直至长大成人。其间的辛苦无法用文字来表达,只有姥爷自己才真正知道个中滋味。除舅舅因自身原因没能组成家室外,母亲姐妹五个都先后出嫁,找到了各自的婚姻归宿,于是就有了我们兄妹三个和那些姨家的兄弟姐妹们。
姥爷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凡事要脸面,自己能做的事儿从来不求人。姥爷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教育好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舅舅。并非是舅舅智力有问题,只是有时办事欠一些考虑,所以做出的事儿可能不如人意。凡事求真儿且脾气暴躁的姥爷,是决不允许儿子这样的。于是经常粗暴地打骂训斥舅舅没出息,最后干什么都信不过儿子,凡事自己做。
常常挨骂的舅舅对姥爷抱有很大的成见,渐渐地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什么事也不出头露面。为了和姥爷赌气,破罐子破摔的舅舅躺在炕上泡蘑菇,没想到一躺就是二三十年,成了一个废人。姥爷本想通过训教让儿子成熟起来,却没想训成了一个活死人。骂之不语,打之出走,姥爷无奈,终于放弃了。此后,姥爷不去任何一个女儿家养老,就养活着自己的儿子,计算着每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对于操一辈子心的姥爷而言,经历过太多人生的坎坷和生活的磨难后,总是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满是皱纹的脸,很难看见一丝笑容。每天下田锄地,上山砍柴,回家做饭,成了他循规蹈矩的生活模式。母亲和几个姨姨见父亲活得太累,就张罗着给老人找一个老伴儿。于是姥爷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再次“成家”,与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丧偶老人走到了一起,守着废了的舅舅,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直老太太因病去逝。
据母亲讲,我的第二个姥姥也是个苦命女人,丈夫
没的早,一辈子没享什么福,和姥爷生活后,才过上几天好日子。老太太身材瘦小,但声音洪亮,最大的特点就是干净利落。一身黑布土衣合身得体,一个线头也找不到,银发盘在脑后,不见一丝凌乱。闲暇时,他们就边抽着手卷的纸烟边唠嗑,回忆着年轻时的往事,或者说着远村近邻彼此认识的人。两位老人共同生活这十多年,可以说是很融洽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生活经历,咀嚼过太多的辛酸,所以他们总是看上去很满足的样子。虽然这幸福来得晚了一些,但它毕竟给这对饱经苦难的老人以莫大的慰籍,让他们度过了人生中一段美好时光。
姥爷有一辆二八大“金鹿”自行车,视如珍宝,从不外借。地里没有活计时,姥爷不管有没有灰尘,隔几天就擦洗一遍,所以大“金鹿”总是干干净净的,瓦盖能照出人影来。再次丧偶的姥爷,郁闷得不行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挨个姑娘家溜达。近的也不住,吃完饭就走,留也留不住。远的顶多住一宿,第二天起早着急忙慌的就走,姑娘们也知道,他惦记着家里的儿子。
姥爷爱上我家来,对我们兄弟几个也很偏爱。我们也最盼望姥爷来我家,因为每次来,姥爷都能神奇地从他随身背着的已经发白的绿帆布兜里掏出好吃的,香喷喷的油茶面、软糯可口的豆面卷子、各种颜色的糖球……看着我们贪婪的吃相,姥爷再也不见一脸的苦大仇深,皱纹里都荡漾着笑容。姥爷常常拍着我的头说,老疙瘩好学习,将来能有出息。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忆起姥爷说这话时,苍老浑浊眼中那因期盼而熠熠生辉的光芒。
第二个姥姥的去逝,给姥爷的打击很大,已近八十的他变得更加孤独了,每日少言寡语,总是望着夕阳发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到了这个年龄,对夕阳都是有特定情感的,因为他们知道,夕阳就是他们的伙伴,夕阳在他们就在,哪一天看不见夕阳了,也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出于对姥爷身体的考虑,母亲和几个姨姨商量,让姥爷归到一个女儿那里安度晚年。姥爷先是不同意,担心舅舅没人照看,后来舅舅被送到了乡里的敬老院,姥爷也便放了心,到五姨那里养老去了,直至年迈去世。
这些年,总想写点关于姥爷一生经历的东西,几经提笔,终于写成这篇文章,算是对姥爷的缅怀吧。我想,姥爷的一生虽经千难万苦,清贫平淡,但拼搏过,奋斗过。尽管是为了生计,尽管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壮举,但对于一个平凡的人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尽到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乃至一个长辈的责任。并不是任何一个平常人都能做到这一切的,重要的是姥爷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了,也就可以在桔色夕阳中无怨无悔地度过余生了。我想,这就足够了。
幸得夕阳无限好,何须只是近黄昏。总有一种想象:村头石磨旁,年迈的姥爷拄着拐杖,静静地眺望远山落日,虽白发尽染,却目光安详,夕阳映照周身。此刻,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万物空灵,凝为永恒。
作者简介:
张文彦,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齐哈尔市摄影家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在各级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