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荒岭长青
江水呜咽东流,载着血与火的故事,在1945年的秋风里打了个旋,终究归于平静。
振山和翠姑抱着孩子,沿着江岸向下游跋涉了三天三夜。饥饿、疲惫和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们压垮,但怀中那弱小生命的啼哭,一次次将他们从绝望的边缘拉回。
第四日黎明,他们在一处回水湾的沙洲上,发现了一个被浪涛推上岸的人。那人浑身褴褛,伤痕累累,面目被江水泡得肿胀模糊,唯有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一角残破的羊皮纸——是那幅绘着假矿脉图的地狱绘图。
“慕白哥!”翠姑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微弱的,一丝温热的气流。 他还活着。
奇迹般的,周慕白活了下来。泄洪闸巨大的水流将他卷入又抛出,强烈的冲击使他重伤昏迷,却也阴差阳错地将他带离了爆炸的核心区域,那沉重的辐射箱则永远沉入了江底淤泥深处。
他们在江边渔村的帮助下藏匿下来。周慕白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期间高烧不退,呓语不断,时而呼喊着翠姑和孩子的名字,时而与幻影中的赵明月、山本搏斗。翠姑衣不解带地照料,用草药清洗他溃烂的伤口,将米汤一点点渡入他干裂的唇间。
振山则外出打探消息。他带回的消息时而令人窒息——日军仍在疯狂搜捕“破坏蛟龙计划的恐怖分子”,城门口贴着的通缉令上,周慕白的画像清晰可见;时而又带来微弱的希望——荒岭一带出现了陌生的武装队伍,袭扰日军运输线,百姓暗传是“新四军”。
一个月后,周慕白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枕边熟睡婴儿那红润的脸庞,和守在床边憔悴不堪却眼中含泪的翠姑。他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名字……” 翠含泪微笑:“念周。周念周。” 他缓缓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的白发。
康复的过程缓慢而痛苦。身体的创伤尚可愈合,但心灵的煎熬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他时常对着江水发呆,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裁缝王、茶博士、盲眼老人、小陈……无数牺牲者的面孔在他梦中出现。那沉入江底的辐射箱,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心头。
“那不是你的错。”振山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碗烧酒,“只要人还在,就有指望。” “指望什么?”周慕白声音干涩。 “指望把这群畜生赶出去!指望给死去的人讨个公道!”振山眼中燃着和过去一样的火焰,却少了些莽撞,多了份沉毅。
1944年秋,他们终于和那支活跃在荒岭的武装队伍取得了联系。队长姓杨,果然是新四军某支队的侦察参谋。他们需要熟悉当地地形、又有对敌斗争经验的人。
周慕白将那份染血的真龙脉图——那份关乎铀矿秘密、承载着无数人牺牲的图纸,郑重地交给了杨队长。“这下面埋藏的,可能是能毁灭一切的力量,也可能是照亮未来的希望。”他声音低沉,“交给……能真正守护它的人。”
他没有再追问会交给谁,他知道,这是一份超越个人恩怨的家国重托。
此后,荒岭的日军据点便不得安宁。运输队频频遭遇精准伏击,勘测设备夜间莫名被毁,小股巡逻队 often 神秘失踪。周慕白和振山凭借对山林的熟悉,成为了队伍最锐利的眼睛和最致命的匕首。翠姑则负责后勤和与村民的联络,她沉稳缜密,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少女的青涩,成为了支撑大家的坚韧力量。
战斗间隙,周慕白会在油灯下,用炭笔在粗糙的纸片上教念周认字。第一个教的是“中国”,第二个是“家”。孩子咿呀学语,用稚嫩的声音念出这些沉重的词汇,常常让三个大人沉默良久,眼中交织着痛楚与希望。
1945年8月,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山乡:日本投降了。 人们冲出茅屋,奔走相告,敲打着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荒岭沸腾了。振山抱着念周抛向空中,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翠姑靠在门边,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周慕白独自一人爬上了能俯瞰整个荒岭的山头。夕阳如血,将群山浸染得一片悲壮。他望着那片熟悉的土地,矿场的废墟依旧狰狞,镜湖倒映着晚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改变。
他从怀中取出那半枚铜钱,轻轻放在一块岩石上。山下,传来了庆祝胜利的、零星的鞭炮声,听起来却像是遥远时代的回音。
他知道,战争结束了,但斗争远未停止。脚下的土地伤痕累累,心中的创痛难以磨灭,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荒岭的悲风或许会暂时停歇,但记忆的风暴将永远在生者心中呼啸。
然而,看着山下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听着风中传来的、模糊却充满生机的喧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山风拂过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带来远野青草的气息。他转身,向山下那点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
(全文终)
后记:荒岭长青
《荒岭悲风录》写至终章,搁笔之时,窗外正值黎明。墨痕犹湿,而书中人之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却如潮水般退入记忆的深渊,唯余涛声隐隐,叩击心扉。
此文所记,虽云传奇,实则血泪。荒岭之悲,非一山一岭之悲,乃时代之悲、家国之悲。风之所啸,非仅松涛竹韵,实为万千生灵之哽咽、不屈魂灵之呐喊。
余搜集素材之际,曾亲访荒岭。昔年战场,今已层峦叠翠;往日焦土,而今禾黍离离。惟断碑残碣间,偶见弹痕;老人絮语中,犹存惊悸。一老妪指山间野菊曰:“此花最怪,根下常埋铁锈,花开却倍艳,似血浸过。”闻之悚然。
周慕白之后人,今有居省城者。示我一方木匣,内藏半枚锈蚀铜钱、一卷焦边日记。日记最后一页,字迹漫漶,勉可辨认为:“儿问何为英雄。答曰:英雄非不惧死者,乃深知生命之可贵,却仍有不得不赴死之决心。吾辈如此,万千同胞如此,故山河虽碎,精神不灭。”
至若赵明月之流,历史已作审判。然其悲剧,亦令人深思。欲望如何蚀人心智?理想何以扭曲成魔?此非一人之问,实为时代之问、人性之问。
书写过程中,最难落笔处,非战斗之惨烈,而是那些沉默的牺牲:无名的茶博士、葬身火海的林曼菁、与敌同尽的盲眼老人…史书往往不载其名,然正是这些微末之人,筑起了民族脊梁。
今之荒岭,铀矿已由国家勘测封存,镜湖列为湿地保护区。每至清明,仍有山民往旧战场遗址焚纸,纸灰如黑蝶飞舞,非仅祭奠亲友,亦祭奠那段永不褪色的集体记忆。
文成之日,复得一消息:荒岭深处发现一天然石碑,风雨剥蚀,上有模糊刻痕,似诗非诗:“月照荒岭骨作尘,风啸千山犹带恨。他年若问兴亡事,且听松涛且看春。”
或许,这就是历史最好的注脚——悲风过处,生命自有其坚韧;废墟之上,希望永远如春草萌生。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守护火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平凡英雄。荒岭长青,精神不灭。
——甲辰年冬于金陵灯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