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和县的青石板路记得太多故事,其中最烈的一段,刻在1938年的烽火里。当24岁的成本华站在城墙下,以血肉之躯对抗铁蹄时,她或许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座城的精神坐标——就像她院中那株石榴树,在炮火中枯了根,却让殷红的花魂,年年绽放在后人的记忆里。
作者强军先生这篇《青史骨石上花》没有铺陈宏大的叙事,只以细碎的笔触打捞历史的吉光片羽:祖父膝头的典故、剪去的发辫、断了的银镯、刑场上的阳光……字里行间,是一个少女从“安享年华”的期许中走出,在国难当头时淬炼成钢的轨迹。她的笑与泪、痛与勇,都化作护城河的水波,映照着一个民族最不屈的脊梁。
如今,石榴花仍在城墙根盛放,扎羊角辫的孩子用画笔延续着对英雄的纪念。我们编发这篇文字,既是为铭记那个在黎明前倒下的身影,更是想告诉每一个读者:所谓青史,从来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数个“成本华”用生命焐热的温度,是民族血脉里永远燃烧的火焰。(386字)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
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专刊14】
【散文】青史骨 石上花
作者:强军/陕西宝鸡
和县的城墙砖总带着股铁锈味。用指腹摩挲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导游说这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炮弹崩开的豁口,可指尖触到的温度,却像极了某双眼睛最后的余温。
街角的老茶客说,每年清明前后,若逢着梅雨季,青石板的缝隙里会渗出些暗红的水痕,像极了当年染在石上的血。他们说那是成本华回来了,回来看她守着的这座城——看紫藤重新爬满院墙,看石榴花年复一年炸开枝头,看孩子们的笑声漫过护城河,惊起与八十年前一样的涟漪。
一、巷陌深处的年轮
和县的青石板路总在梅雨季泛着幽光,像被无数双眼睛凝望过的铜镜。1914年的春天,城南那座爬满紫藤的院落里,婴儿的啼哭惊飞了檐下燕子,母亲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婴,望着院角那株新抽芽的石榴树说:"就叫成本华吧,盼她这辈子能守住本分,安享年华。"
那时的和县人总爱坐在护城河的石阶上晒太阳,看货郎摇着拨浪鼓穿街过巷,听茶馆里说书人讲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故事。成本华梳着双丫髻跑过青石板路时,裙摆扫过墙角青苔,惊起几只磕头虫。她最爱趴在祖父膝头,听他讲"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祖父粗糙的手掌抚过她头顶,说:"咱和县人骨头硬,从项羽垓下别姬,到范增辅楚,哪一个不是铁打的脊梁?"
十五岁那年,成本华背着蓝布书包去县城女子学堂念书。路过城隍庙时,看见墙壁上新贴了"打倒列强"的标语,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正站在石阶上演讲,唾沫星子溅在褪色的朱漆柱上。她攥紧书包带,手指掐进粗布掌心,忽然想起祖父讲过的那些故事。放学回家,她把辫子剪了,齐耳短发像一把刚磨过的镰刀,母亲在灶台前抹着眼泪,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二、烽火里的石榴花
1937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和县的城墙上。报童嘶哑的叫卖声穿透风雪:"上海沦陷了!南京危急!"成本华站在女子学堂的操场上,看着老师将青天白日旗降了半旗,旗杆在风雪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连夜给在蚌埠教书的未婚夫写信,笔尖划破信纸:"若倭寇犯我疆土,我必投笔从戎,君若念我,当执戈相向。"
次年正月,日军的飞机像一群铁鸟掠过和县上空。炸弹落在西门外的稻田里,泥土混着稻茬被炸上天空,又簌簌落下,像一场黑色的雨。成本华跟着县自卫队的队员们在城墙根搬运沙袋,冻裂的手掌渗出血珠,滴在沙袋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她学会了打绑腿,学会了拆卸步枪,学会了在空袭时匍匐前进,齐耳短发被硝烟熏成了褐色,唯有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
三月的一个清晨,日军的先头部队抵近城下。城楼上的守军射出一排子弹,惊飞了城堞上筑巢的鸽子。成本华站在瓮城里,看着队长把一面写着"和县抗日自卫军"的红旗插上箭楼,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忽然想起自家院里的那株石榴树,此刻该是缀满了饱满的花苞,只待一场春雨便能炸开满树殷红。
攻城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日军的炮弹把城楼炸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守军的尸体堆在垛口上,像一截截折断的枯木。成本华穿梭在废墟中抢救伤员,棉裤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筒子。当最后一颗子弹打光时,她捡起地上的大刀,刀柄上还留着前一个使用者的体温。刀锋劈向第一个爬上城头的日军时,她看见对方眼里的惊恐,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护城河摸鱼的少年,那时的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
三、铁窗下的月光
被俘那天,成本华的头发被日军揪着,拖过洒满血污的青石板路。她的布鞋早就磨破了,赤脚踩在碎石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路过自家那条巷弄时,她瞥见院墙上的紫藤被炮火燎成了焦炭,心里那株石榴树大概也没能逃过这场劫难。
牢房是废弃的粮仓,墙角堆着发霉的稻壳,散发出腐臭的气息。十几个被俘的自卫队员挤在草堆上,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用手指在泥地上划着什么。成本华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发现手腕上的银镯子不知何时断了,只剩下半截卡在骨头上。那是未婚夫送的定情物,刻着"执子之手"四个字,如今"手"字已经被炮火熏得模糊不清。
日军的审讯室里挂着刺眼的白炽灯,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照得人眼睛生疼。翻译官是个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国人,说话时总爱舔嘴唇:"成本华,只要你说出剩下的自卫队员藏在哪里,皇军就放了你,还能送你去东京读书。"她啐了一口血沫在对方皮鞋上:"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鞭子抽在背上时,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成本华咬着牙不吭声,眼前却闪过祖父讲的故事:项羽被围垓下,宁死不肯渡江;虞姬拔剑自刎,血染青锋。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审讯室里回荡,惊得灯泡都晃了晃。日军军官拔出军刀架在她脖子上,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她看见对方眼里的疯狂,忽然想起护城河的春水,想起石榴花炸开时的声响。
四、永恒的黎明
最后的那个清晨,成本华被押到城墙根下。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却挺直了脊梁。城墙上的弹孔像一只只眼睛,望着她走向刑场。她看见远处的田野里,有农人正在春耕,牛鞭甩响的声音穿过硝烟,落在她耳中。
日军让她跪下,她却昂起了头。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她脸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祖父指着天上的流云说:"你看那些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可天总在那里。"她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然后闭上眼睛,听见枪声响起,像春天第一声惊雷。
许多年后,和县的青石板路上,依然有孩子追逐嬉戏。护城河的水绿得像翡翠,岸边的石榴树每年都开满红花。有人在城墙根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成本华烈士之位",常有老人带着孩子来这里,讲述那个短发姑娘的故事。
风吹过石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轻声歌唱。阳光落在石碑上,暖洋洋的,仿佛永远都是那个黎明——那个成本华用生命守护的,永恒的黎明。
如今深秋再去和县,城墙根的石榴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无数只向上伸展的手。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石碑上贴自己画的红花,颜料被风吹得洇开来,在"成本华"三个字周围晕成一片绯红。
守城的老人说,这孩子每天都来。她奶奶教她念过烈士的故事,说当年那颗打穿胸膛的子弹,落地时溅起的尘土里,第二年就冒出了石榴苗。
离开时风很大,吹得石碑发出呜呜的响。恍惚间竟像听见有人在唱歌,调子是几十年前的民谣,歌词里有青石板路,有护城河的水,还有个短发姑娘,站在城头把红旗高高举起,像举起一团永不熄灭的火。(2540字)
【成本华简介】
成本华(1914—1938),安徽省和县人,抗日女英雄,1938年日本侵略者侵入安徽省和县,成本华指挥和县自卫军抵抗日军时被俘,宁死不屈,视死如归,被残忍杀害。牺牲时年仅24岁,其临刑前前面露微笑,被称为“最美抗日女兵”,轻蔑微笑的照片成为抗战精神的象征。
成本华1914年出生于安徽省和县高巷村,祖籍山东,家族世代习武,其始祖成永通为明代“武德将军”。她自幼性格刚强豪爽,初中毕业后加入中国童子军,积极参与抗日宣传活动。
抗日经历
投身救亡: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成本华与丈夫刘志谊共同加入和县抗日人民自卫军,负责宣传、后勤等工作。
保卫和县: 1938年5月,日军攻破和县东门,成本华率部顽强抵抗,丈夫刘志谊在战斗中牺牲。她为替夫报仇,继续指挥战斗直至被俘。
英勇就义: 被俘后,成本华遭受酷刑仍坚贞不屈。临刑前,她双手抱胸、面带蔑视微笑的照片被日军随军记者拍下,随后壮烈牺牲。(378字)
共3316字 2025年8月18日于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