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在上海期间,先后结识过两位重磅级历史人物。一位是陈治平(父亲口中一直称其原名陈文政),淮安北乡钦工人,另一位是尹柏寒,淮安城里老西门人。此二者何许人也,原有父亲的口述,结合史料佐证,大体为:陈治平当年乃“横沟农民武装暴动”的组织者和领导人,曾先后任国共两家省级党魁,《孙文主义革命同盟》三大巨头之一,策反宁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反蒋捉蒋,上海解放前夕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而从容就义,解放后被追认为烈士。
尹柏寒乃辛亥革命积极参与者,曾任北洋政府少将、中将,后因厌倦军阀斗争归隐于上海虹口区多伦路,那条文化名人街。抗战期间,几次拒绝蒋介石邀约出仕,却秘密成了中共的“特别党员”,暗中多方支持我新四军。结识陈治平是自然不过的事。陈从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会议返沪,任法南区(包括上海市中心)区委书记。一个中共地下党干部,一个无产者的工人,又是同乡人,二者不拍也合了。
阿爸结识尹柏寒是同乡人赵心权引荐的。赵是多年的淮安县县长,横沟暴动的组织、领导者之一。抗战期间,赵与尹过往甚密。解放后,赵心权任盐城专署领导人期间,与阿爸尚有来往。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阿爸相识敬重的人和事,到了八十年代,作为一名党史工作者,我得征集其相关史料。为陈氏去过上海、杭州、贵阳、广州、深圳等地档案馆。由此,写就了一万八千多字的《省委书记——叛徒——烈士》一文,发表于《炎黄春秋》,有十多家省(市)级报刊摘转。
我于文稿中提出“陈治平现象”,指出其意义,正在于它从一个独特的视角,无可辩驳地印证了“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的历史逻辑。这打破“禁区”的一着险棋,终得到史学界认可。
对尹氏,为采访柏寒寓公的几位嫡堂侄辈兄妹,我先后到苏州(尹楚升,曾任苏州地委宣传部长),杭州、天津(尹滢升,即陈冰,曾任浙江省委书记、天津市政协主席),成都(尹珍升,即尹定,时任四川医学院院长),上海(尹琇升,即李利,时任上海教育局职教处处长。其夫蓝瑛系上海社科院院长。邓颖超大姐题写书名的《鱼水情》就是由上海社科院出版社先后两度出版的,这是他(她)们“支持家乡文化建设”的一个实际行动)。他们兄妹都是省级、市级政界、文化、教育等战线的姣姣者。访得他们的资料,存入相关档案,在《求真集》、《践行集》两书中亦有所收录。
谁会想到,百年前阿爸与之相交的人和事,在其五十年后,他的儿子去采访、征集、撰稿、存史;谁又会想到,再经一个五十年的今天,他的儿子写作《阿爸十题》新篇,情有独钟地突出了这一章节。 嗟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在鼓动,揭开时空的面纱。让我们发现并认定这历史缘份,让我们珍惜和赞颂这历史缘份的赓续。
从老家赵码村经淮安县城到上海有多少路程?未见统计,我估计七、八百里吧。阿爸一生往返于沪淮之间有多少回?恐怕他本人也说不准,我估计十几回、几十回吧。其中,有这几回值得记载。
其一,初赴上海。出发前,奶奶特地叫来颜承梅侄儿,声色俱厉地指出,一定要记取在镇江表弟怎么得病的教训。梅二叔唯命是从,毫不含糊,因为奶奶在颜、邵两家族中辈份长,威信高。的确,二叔与阿爸成了终生的好兄弟、真朋友。当我考上淮阴高中和苏州大学时,阿爸都嘱我去二叔家报喜辞别(见《践行集》P199-201《小河中的“顶头篷”是梅二叔的“家”》)。
其二,巧避湖匪。阿爸一度伙同几个人合做生意,贩卖物资,雇佣小民船,人货共载,行进于运河线上。运河傍高宝湖一段,偶有湖匪出没,他们抢物、索钱,甚至伤人。一次,民船行至马棚街以南的空荡,只见西面远处的湖面上,一只小船快速驶来。阿爸立即招呼乘船人各取一根备好的棍棒,扛在肩上,排列成队,“一二一”地呼口令,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不一会,湖面的那只小船掉头溜走。显然,他们被岸上的“军人”吓退了。阿爸,还真是一位智慧之人。
其三,全家归里。1943年秋,阿爸携妻带儿一行7人,由梅二叔护送返乡。大姐和尹姐刚出嫁,留在上海。我们兄弟姊妹5人:哥13岁,二姐11岁,三姐9岁,我5岁,不足1岁的妹妹偎在母亲怀里。从淮城到老家的五、六十里路无车无船,幸有二叔帮助照料。这趟步行,有苦也有乐。一路上,阿爸向大家介绍田野里的各种庄稼。正当山芋、花生待收获季节。二叔还刨出一两棵来,让我们既品赏了鲜味,又开阔了眼界。几个小家伙(除妹妹外)个个都惊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那天,一行人在马厂阿爸的一位朋友家过宿,次日傍午到家。这里,需说明一下,在上海经营了近四十年的阿爸为何突然回乡了?原因有二:一是日本人占据上海,社会经济困厄,人们吃饭的米粮供应不及,要天天排长队;二是奶奶的催促。伯父几次来信,称85岁的老人家已躺在地铺上多日,发出了“不见到孙子不闭眼”的嗔言和决心。也难怪,父辈兄弟三人,孙辈惟我一男娃啊。当我见到奶奶时,只是怯生生地应着大人的吩咐,喊了“奶奶”。奶奶是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我没多少印象。第二天清晨,奶奶悄然仙逝。
其四,独旅方案。那是76岁的老爸,为自己安排了一个独特的旅行方案:先到我工作的驻地淮阴杨庄,后去孙子随其母住一起的运西盐河小学,再往上海三个女儿处。这安排似有一种心理暗示,他莫非预感到要“走”了,于是与亲人,与第二故乡上海作个告别。还当特别指出,阿爸这次赴上海的路线有别于以往:从淮安乘船至高港,再转乘长江轮去上海。对此,我心里一直纳闷:改变经镇江乘火车的一贯做法,是为了避免镇江码头至火车站的那段路程的徒步艰难?还是坐轮船比乘火车节省路费的呢?当年未得知晓,如今,这就成了永恒无解的提问了。鉴此,多年来,我常常自觉不自觉地面对书房墙上那张《江苏地图》,寻找和凝视泰州长江北岸的“高港”。啊,高港,高港码头,60年前,您一定留下过一位老者的身影吧?他行走的是哪条路径?在哪个方位?也许,这些年来,我不时查找“高港”位置的心情和举动,正是撰写《阿爸十题》的最初动因呢。
七、务农恰是老把式
五十多岁的阿爸带回一大家人口,自此,要从地里刨食了,有人为我们捏一把汗。不料,他竟是干农活的行家:耕田、耙地、撒种、间苗、锄田、打场、扬场,样样都会。尤其在耕田上见功夫:犁头入土深浅有度,行间相距尺寸一致。后来生产队竟把队里大部分的耕田农活包给了他。
阿爸善于用牛,什么牛都听他使唤。在耕田和打场时,用牛人还会打嘞嘞,而且,不同活计的嘞嘞音调各具特色,内行人一听就懂。那洪亮而悠扬的声音,就是一支支快要失传的乡野劳动号子,估计不会有人来淮安北乡探寻和收集,这不显眼的一种民间文化“非遗”吧。
据悉,沭阳已为此申请“非遗”了。我爸在劳动中不仅能苦干、巧干,还会创造地干。土改复查时,我家得了五亩地,可那真是不毛之地啊:原主人一连长了三年高梁(大拔地力的植物),又撂了三年的荒,地面露出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碱土。面对此况,阿爸决心启动了一项不小的工程——挖坑、埋碱、补肥料。他,就凭一个人,用“愚公移山”的精神,足足花上两个年头,在田的中段,一锨一锨挖出个近两人深的大坑,铲去一厘米厚的地皮,先把它垒成一个个小土堆,再一车车填入深坑。碱土层去掉了,下面的新土仍无肥力。为此,老爸从三里路外的东韩庄黑泥塘买来岗土(据说是人类新石器时期形成的土层,系青莲岗同类遗迹),一小车一小车地推来,铺田布肥。
我清楚记得,母亲常帮着阿爸去黑泥塘拉小车。功夫不负有心人,1955年的这块五亩地上,获得了空前的远远超过左右田块的玉米大丰收。
阿爸还是个多面手呢。他经常帮人家砸泥墙,用麦穰苫房。特别善于制作泥质家具,如锅腔、火盆、贮粮瓮等等。运来黏土,晒干,打碎,浸泡,拌入麦屑,用脚反复踩踏,把泥浆盘熟,必要时再裹入麦楷把。试想,这黏土不就是“水泥”么!这麦屑不就是“黄沙”么!这麦楷把不就是“钢筋”么!
我还亲眼看过一种手艺的全过程:家里的铁锅底上有缝漏水了,阿爸模仿补锅匠的做法,把一块铜板的周边轻轻敲薄,在中心凿个小孔,用两节细而短的铁丝穿过,把它固定在锅底缝上,再涂贴上浓黏土,锅就补好了。
我曾这样想过,阿爸如果在工厂当车工、钳工、刨工之类,一定会成为八级工匠。
八、七天保长“帮倒忙”
1946年秋,国民党军队74师驻扎姜码、赵码、李码沿废黄河东岸一线,这时正处涟水战役的前夜。乡长颜××宣任我爸当保长,以协助驻军同老百姓打交道。不料,这个保长在实际行动上,只维护乡邻和我方军属,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国军对群众的侵扰。
举几个例子吧。前庄徐立德在前一年随黄克诚部队去了东北,家里的妻子被一国军刁难,说什么要让共军的家属付出代价,近乎动手动脚了。正好阿爸经过那里。这位保长先厉声喝道:“当兵的,你在干什么?!是哪团哪营的?”那家伙楞住了,保长又款款地道来,“兄弟,你们在外当兵,不也有家眷在家么?做人都要将心比心才对”。那个兵灰溜溜地离开。
又一次,几个国军在谷才家里大翻衣物,连枕头套都翻得里朝外。保长见状尖锐地责问道:“怎么!共军躲到枕头里去了?”
还有一事,西邻孙二婶牵牛到汪塘边饮水,被国军炮兵误为我军马,一颗“八二”迫击炮弹落下,牛体分身,二婶一只臂膀削去了。保长即找乡长与军方交涉,终得到一笔医疗费和赔偿费。
这位保长履职的第八天,颜乡长宣布,撤销“帮倒忙”的原来保长,委任孙××为新保长。
这位孙保长曾做过几年私塾先生,识字多多,字写得也好,但未出过远门,又不善言词,整天坐在家里不出头。他这个保长,“正忙”“倒忙”都没帮,此职等于空缺。
阿爸何以能够“帮倒忙”并成功了的呢?这里,应该说他具有这几个方面的条件: 一是老爸形象足够。只见他著一身鱼白色长衫,头戴礼帽,手持一根卫身棍,一米八的个子,举止端庄有气派。
二是善于应对各地口音的交谈,话锋犀利,抓得住要害。三是能够借力打力,时而借助上峰名义,强调74师是国军的头块王牌,每个官兵都是响当当的,给他们穿上高木屐;时而就地取材——我家东紧隔壁堂大哥家住着一个国军营长。四川人,姓郭。营长和保长几乎天天见面,交谈甚畅。营长多次提及他家的儿子与我同年(八岁),模样也相似,竟求得阿爸同意让他带我同宿两夜。他用手电筒哄着我玩耍,有时搂着我入睡。由此可见,国军官兵有着深深的思乡情结和厌战情绪。阿爸凭借这些有利条件,根据情势需要,在谈话中自然带出上峰牌子,从委员长到张师长(张灵甫),再到郭营长,让国军兵士心中吃不透,这位穿便衣的“保长”看来会有什么来头,莫非是一位手眼通天的退役将军吧。
九、郝渠区人民代表
何谓“郝渠”,抗战期间的一位烈士之名,曹甸人,曾任中共淮安县委书记。为纪念烈士,改钦工区为郝渠区(后来至今复用“钦工”)。战争年代,这个区一直是盐阜地区的“模范区”。
阿爸是怎么当上区人民代表的?我想,不外有这几个因素。首先,人缘好。阿爸自上海回乡后,不仅能保持了农民本色,还经常帮助乡邻耕田、打场、修建房屋等等。平常与人共事,只有礼让,从不争利。比如,几家合伙戽鱼,收获时大家总推他分份,做到鱼种、大小、数量搭配均衡,且一直是拿剩下的一份。七天保长“帮倒忙”的表现,也在人们的心目中加了不少分。更有一件份量重影响大的事:在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他第一个报名参加高级农业合作社,而且,这事发生在化了巨大成本,改造出五亩丰产田的第二年,就有更大的说服力和带头作用。譬如,中农韩×昌(我远房表哥)终于最后一个入社,就是阿爸做的思想工作和实际行动促成的。
会不会存在上级某位领导人向区、乡推荐的呢?那年代,赵心权老县长在盐阜专署任职,试想,赵专员于解放前就在上海与阿爸是老相识了。作为区一级人民代表,阿爸虽不能写成文稿向政府建言献策,但他的记忆能力,归纳能力,口头表达能力是足够的。所以,县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他都如期出席。
这里,想涉猎一个题外话:当年,区代表进县城开会,对六十岁以上的老同志,就雇用毛驴护送。阿爸早逾甲子,却谢拒骑驴,与大家一起步行。不用说四十里地的单片路程,从我家赵码到县城,阿爸当天往返百里,就像赶个附近小集一样。
记得建国初,在汉口工作的大哥,每于春节前寄来八万、十万(旧币制)。取汇款得到县城邮政局啊。这座邮局也可算个“老资格”了,如今,仍伫立在鼓楼东侧,院门朝西,门楣上标有“中国电信”四个大字,而营业大厅及门面早移至鼓楼东路北侧了。老爸当年进城取款,晨曦中出发,经南马厂、徐杨至淮城,取款后顺到市场买来鱼肉之类的年货,太阳余辉下到家。如此一天往返百里,办好事情,能于冬季天短之日中顺利完成,足见阿爸的脚力呢!
联系当今,无论男女老少,不管远趟近途,几乎全是以车代步。这种现象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人类个体能力的退化和丧失?马拉松体育项目虽保留着坚持着,又能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十、就在那一个月里
1966年11月,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不能也不会忘怀的月份。同年10月底,在清江植物油厂参加第二批面上“四清”运动培训的我,突然接到淮安县委办周秘书转来电话,称我的父亲生病在家,身边无人照料。电话印证了我的忧虑和担心。
半个月前,当我从淮阴杨庄社教队工作结束回家探亲时,就发现阿爸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见到时,他一个人坐在场地上,于大匾旁搓剥黄豆,这与当年牵牛拉石磙、或用长棍子捶有了多大反差啊!那次,我在家陪老爸过了四、五天。他还能动作迟缓地动上动下,三顿饭勉强能对付过去。面对此况,我们父子俩谁都没提起和商讨一个养老方案。唉!有啥法子呢?三个姐姐都在上海,各自都有子女一大趟,大哥远在汉口,而且,那时正处“红卫兵”全国性大串联的高潮,携儿带幼的人不必出行。妻子也在运西盐河小学教书,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家里,发觉这次老爸的确病倒了,那几天多亏左右邻居的临时照应。
我赶忙通过县文教局转告家属,让她请假回来,协助我照料。在这一个月里,最值得记忆的有三件事,也可以说三个“最后一次”吧。
其一,最后一次治疗。我请来三里路外的大赵庄赤脚医师赵先生。他称老爸患的是老年性胸膜炎,需大量注射青链霉素,每天两次,或许可以扳回来。因在臀部作肌肉注射,操作简便,赵先生教我学会打针方法。他替我适时提前兑好药水。这样,他由一天跑两趟改为两天一趟,也是情理之中事。不料半个月后,我发现阿爸的臀部肌肉趋于僵硬。赵医生说,人老透了,无须再打针了。我恳求他再治一治。是的,那回打针,是我噙着泪水,最后一次的治疗啊!
其二,最后一次尽孝。老爸卧病期间,说他想吃水蒸米粉糕。我毫不犹豫地借来脚踏车,骑到二十里外的涟水城买来。看到阿爸一边用没齿的口腔和舌头,抿着拌着水蒸糕,一边点头示意可口。此刻,我心里不禁联想,阿爸是否在忆起他年轻时的那场重病后,奶奶如何多次用豆油拌玉米面蒸成糊浆,以滋补身体的情景呢。
其三,最后一次对话。那个月的29日晚上,我坐在阿爸的病榻旁。他突然对我问起一件事:“儿呀,美国还在越南打仗呢吧?千万不能让美国佬赢!洋人坏透了,又狠又毒!”也许,老爸说这话时,头脑里闪现出当年“五卅惨案”中东洋人枪杀工人领袖顾正红的情景呢。要知道,阿爸可是“惨案”现场目睹人啊。
我安慰道:“我们中国出手抗美援越了。阿爸,您放心,美国佬必败!”1966年11月30日清晨,我们惊讶地发现躺在地铺上的阿爸悄悄地走了,走了。在前半夜?还是后半夜?阿爸,您怎么就不告而别了呢?……噢,应该承认,昨晚的你我父子对话,就算是告别词了,可那是您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说话啊!
有人说,父亲是儿登天的梯,是儿渡海的船。恰也,确也。对于我们大家庭的每个成员,对于我们的亲友村邻,对于我们家乡的沟河田野,我阿爸就是“好大一棵树”。
2025年11月30日(父亲仙逝60年祭)于漕运小区临北轩
作者邵景元,笔名:邵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