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在石油二校工作十六年,其中四次去外国语学校代课。此图是石油二校正门。
赵传怀
凌晨四点的哈密,空气像被烈日反复锻打的铁,白昼的余温在毛孔里烙下细密的疼。
我拉着一只行李箱站在口子公寓的天井里,等天亮。
四下传来戈壁风掠过白杨树林带的沙沙声,行李箱的金属扣泛着冷光,像戈壁滩上散落的陨石碎屑。
“小伙子,怎么不进去睡?” 声音从背后浮上来,带着四川口音的韵律。回头,是何老师——白短袖、灰西裤、钥匙串在腰间咣当作响。他六十多了,仍被返聘带高三。
我报上姓名,他“哦”了一声,像翻开一本旧校历:“石油二中已经没了,改成外国语学校,老师全打乱重分。” 一句话,把我从三千公里外的大海连根拔起,又随手丢进这片更深的戈壁。
我跟着何老师上楼。楼道的光在墙上打出一圈昏黄的涟漪。他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杯子外壁凝着水珠,像极了我此刻的不知所措。
七点,天边泛起钢蓝色的光。我拖着箱子往外走,何老师追到门口:“先去找中心问清楚,别急。” 我点头,却一路跑到了原来的石油二中。
校门换了新牌子——“外国语学校”。 偏偏在门口撞见老书记。他比以前更瘦,满脸疲惫,白衬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书记,我分到哪了?” 他连忙摆手:“不清楚,到中心问吧!”话没说完,人已经闪进传达室。那扇门“咣当”一声,把我和过去一年一并关在门外。
教培中心的人刚上班,领导抬头看见我,笑得像久旱逢雨:“来得真早!去二校,很多老同事也在。”
二校——我在心里默念,像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出了中心,太阳已经高悬,柏油路被烤得发软。我沿着路向南走,不久就到达一座小公园,二校突然跳进视野:两层的教学楼,校园围了一圈灰绿色的沙枣树。八月底的果实正由青转橙,空气里混着沙枣的酸甜——像谁把戈壁的烈日和晚风一起酿进了果核里。 隔着铁栅栏,我看见空空的操场旁,矗立着高大的风雨操场。
我绕校园一圈,行李箱轮子不时卡在砖缝里,发出短促的“咔哒”声。风一吹,沙枣树哗啦啦响,熟透的果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裂出一股蜜糖般的甜香。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六月的杏子早已退场,八月的沙枣才是这片戈壁给我的第一颗糖——酸里带甜,甜里带涩,像极了我即将开始的新学期。
傍晚七点,天仍旧亮得晃眼。我顺着柏油路往基地外沿走,鞋底磨得发烫,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干脆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反正同事都在外地休假,上一届学生也在军训营里喊口号,没人会注意到少了一个“赵老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 “赵老师!” 我回头,看见冯骞——去年石油二中八(2)班的冯骞——顶着一头被风吹得有点乱的短发,站在沙枣树影里。少年晒得比暑假前黑一点点,一笑就露出一排白牙,像夜里突然亮起的手电。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在十六区,离这里很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房,“刚在六区买光盘,远远看着就像你。” 我一时语塞。戈壁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远,却又在毫无预兆的瞬间,把人推到面前。
冯骞把手里一瓶没开封的冰镇汽水递过来,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像是从家乡的海风里直接空运过来的。
“赵老师,下学期……你教我们吗?” 我握着冰凉的瓶身,心里却像被烫了一下。告诉他真相似乎需要很大的力气—— “我分到二校了,可能……” “没事的!”他打断我,语气轻松得像拂去一粒沙,“二校又不远。学习上我有问题,随时去找你;生活里你要是有困难,也可以告诉我。” 少年说完,把双手插进裤兜,微微扬起下巴,好像三千公里的荒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可以随时跨过去的小水沟。
那一刻,我忽然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咔哒”声——不是行李箱轮子,也不是抽油机,而是心里某块本来松动的螺丝,悄悄被拧紧。
冯骞挥挥手,转身跑向不远处的楼房,背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我低头拧开汽水瓶,气泡猛地涌上来,溅了我一手。甜味混着沙枣的酸,一路从舌尖滑到喉咙,像一句迟到的安慰,又像一声轻轻的提醒—— 原来“留下”或“离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在离家三千公里的戈壁滩,只要有人喊你一声“老师”,那条回家的路就自动拐了一个弯,把你重新接回原地。
我抬头望向二校的方向,灰绿色的沙枣树在风里摇晃,枝头还挂着几粒橙黄的果。 我忽然有了决定—— 今晚先不订票了。
明天一早,去二校校园里参观; 等冯骞有空,再请他喝一瓶汽水,听他把新学期的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把空瓶倒扣在沙枣树下,像插下一枚小小的路标。
风掠过,瓶子发出清脆的回响—— 那是开学前最后一个瞬间,也是新学期第一个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