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收音机的热闹劲儿没持续几天。不是电池没了，是马老三听着那咿咿呀呀的戏文，心里头刚松快没几日的弦，又被别的事勾紧了。
事儿出在儿子小军身上。
村小学就一间屋，三个年级挤着上课。小军读二年级，同桌是村西头李寡妇家的闺女，叫秀秀。小娃们课桌中间都划着“三八线”，谁过界了，胳膊肘捅一下。这天下午，秀秀新买的橡皮，带香味的，小猫形状，掉地上了。小军弯腰帮她捡，起来时脑袋磕了桌角，疼得哎呦一声，手一甩，那小猫橡皮就从破窗户飞了出去，正好掉窗外泥水坑里。
秀秀“哇”一声就哭了。小军也傻了眼。那橡皮五分钱一块，对李寡妇家，不是小数目。
放学时，李寡妇拉着哭哭啼啼的秀秀，直接堵在了学校门口。马老三去接儿子，正好撞上。
“马老三，你可得管管你家小子！”李寡妇嗓门尖，引得放学的娃们和接人的家长都围过来看，“俺秀秀这块新橡皮，才用头一天！就让你家小军给祸害了！故意的！嫌俺家穷，瞧不起俺们娘俩是吧？”
马老三脸上挂不住，扯过小军：“咋回事？你真故意扔的？”
小军吓愣了，只会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故意的…我给她捡，磕了头…”
“谁信啊！”李寡妇不依不饶，“磕个头就能把橡皮磕飞了？分明就是手贱！没教养！”
“你说谁没教养？”马老三的火噌就上来了。他刚因为“让地”得了点好名声，正敏感着，最听不得这话。好像他马老三家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一点体面，被人一巴掌又扇回了原形。
“就说你家！咋了？仗着让了块地，就充好人了？孩子手脚不干净照样是孬种！”李寡妇叉着腰，唾沫星子喷老远。
围观的窃窃私语。有说小娃玩闹不当真的，有说李寡妇小题大做的，也有嘀咕“马老三家小子是有点皮”。
马老三血往头上涌，手指头戳着小军脑门：“败家玩意儿！一天天尽给老子惹事！回家看我不抽死你！”他这是骂给李寡妇听，也是骂给周围人听。
小军“哇”一声大哭起来。
牛小丽这时刚好从地里赶来接孩子，挤进人堆，一看这阵仗，先把小军拉到自己身后，挡开了马老三的手。她脸上还带着干活后的潮红，气息不稳，却先对李寡妇笑了笑：“嫂子，别动气，小娃们的事，说清楚就行。秀秀，婶子看看，橡皮掉哪儿了？婶子赔你块新的，行不？”
秀秀抽抽搭搭指着窗外水坑。
牛小丽走过去，二话不说，踩进泥水坑里把那小猫橡皮捞了出来，脏兮兮湿漉漉一团。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走回来，声音还是平的：“嫂子，橡皮捡回来了，洗洗还能用。我再给小军买块新的，让他赔给秀秀。你看成不？”
李寡妇没想到牛小丽这么干脆，气势弱了点，但嘴上还硬：“赔？说得轻巧！俺秀秀受的惊吓咋算？”
“那嫂子你说咋算？”牛小丽看着她，“让孩子给你鞠个躬，道个歉？还是我这当娘的，给你赔个不是？”
李寡妇被噎住了，周围人目光也让她有点不自在。她扯过秀秀：“算了算了！俺们穷家小户，惹不起！以后让你家小军离俺秀秀远点！”说完，拉着孩子扭头就走。
人群慢慢散了。马老三还铁青着脸，瞪着抽噎的小军。
牛小丽没理他，蹲下身，给小军擦眼泪，拍掉身上的土：“军儿，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磕疼没？”她摸摸儿子额头上那个微微鼓起的小包。
小军委屈地点头，扑进她怀里。
晚上，饭桌气氛沉闷。小军扒拉着饭，不敢抬头。马老三呼噜呼噜喝粥，声音响得吓人。
“一块橡皮的事，至于闹那么大？”牛小丽开口，声音不高，“李寡妇不容易，心里苦，找个由头发泄罢了。你跟着较什么真？”
“我较真？她是骂咱没教养！骂小军手脚不干净！”马老三把碗顿在桌上。
“她骂了，就是了？咱自个儿知道不是，就行了。你越跳脚，别人越看热闹，越觉得你心虚。”牛小丽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让孩子道个歉，赔块橡皮，事儿就了了。你非得上纲上线，弄得孩子吓那样。值当？”
“那也不能任她骂！咱刚…刚有点好名声…”
“好名声不是靠跟寡妇吵架吵出来的！”牛小丽打断他，语气重了些，“那地，咱让了，图的是自家心安，不是图别人说好。怎么，别人说两句好，你就飘了？别人骂两句，你就塌了？你这心里，还是没立起来。”
马老三张张嘴，没说出话，闷头继续喝粥，粥却没了滋味。
夜里，马老三又睡不着了。他听着旁边娘俩均匀的呼吸声，想着白天的事。李寡妇骂人的样子，围观人的眼神，小军吓哭的脸，还有牛小丽踩进泥水坑的那只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跳得高，不是因为多维护儿子，更多的是怕。怕刚得到的那点“好名声”没了，怕又回到被人指指点点的境地。他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底气，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而牛小丽，她不怕。她心里那根定海神针，稳得很。让地时稳，面对指责时也稳。她让一步，不是软弱，是清楚啥该争，啥不该争。孩子的无心之失，争一时口舌，输了道理，也输了体面。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点娃娃间的屁事，像颗小石子，投进马老三心里，漾开的波纹，却比让地那会儿还大。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黑夜里睁着眼。
原来，让一步，不光是对外人。对自家脸面，对那点虚名，也得学会让。不让，就被它拿住，牵着鼻子走了。
第二天一早，马老三没等牛小丽吩咐，自己去了村口小卖部，买了两块带香味的橡皮，一块小猫的，一块小狗的。他走到李寡妇家矮墙外，犹豫了一下，没进去，把两块橡皮放在窗台上，用块小石头压好，转身走了。
那天放学，小军蹦蹦跳跳回来，手里拿着那块小狗橡皮：“爸！秀秀把我赔的小猫橡皮还给我了！她说她妈说了，同学之间要友爱，不能要东西！我俩和好啦！”
马老三看着儿子灿烂的笑脸，胡撸了一下他的头，嗯了一声。
他抬头，看见牛小丽在灶房门口看着他，眼里有点笑模样。风过去了，青萍伏了下去，水底却好像更清澈了些。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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