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话把儿落在地上
天刚麻麻亮,村东头老槐树下的闲话中心就开了张。几个老头端着搪瓷缸子,蹲在石磙上,话题比缸子里的茶水还浓还酽。中心人物是退休的老支书马万春,人称“万事通”。他嘬一口茶沫子,眯着眼:“这人呐,一辈子就活个啥?活个通透!啥叫通透?就是该攥紧时攥出水,该松开时扬把沙!”
赵老歪蹲在对面,闷头抽旱烟,烟雾缭绕里接了一句:“理是这么个理。可沙扬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地让出去,就真成别人的了。”
“歪哥,你这话就短见了!”马万春一拍大腿,“你当老三媳妇真傻?那丫头,心里亮堂着呢!她让的是地,收的是人心!你没见赵老歪家婆娘送枣子那劲头?比亲闺女还热乎!这往后,赵老歪家那拖拉机、水泵,老三家用着,还能不让使唤?”
旁边编筐的马老四插嘴:“那是!老三媳妇这步棋,高!以退为进!表面吃亏,里子赚大了!”
“屁的以退为进!”马万春嗤笑一声,“你们哪,心里那杆秤,光称斤两,不称情分!人家小丽就没想那么多!她那是厚道!是容人!是心里不搁事儿!这境界,你们这帮老梆子,再活十年也赶不上!”
赵老歪的烟锅吧嗒一下,不吭声了。
马老四讪讪一笑:“也是…自打让了地,老三见人说话,腰杆好像都直了些。”
“那是心里坦荡了!”马万春总结,“人一坦荡,气就顺,气顺了,运道就来了!等着瞧吧,老马家往后,差不了!”
闲话顺着风,溜着墙根,钻进各家各户的院子。也钻进了马老三耳朵里。他正蹲在自家院门口磨锄刀,刺啦刺啦的声音里,那些话一字不落。他磨刀的手慢了下来。原来…村里人是这么看的?不是笑话他怂,是夸他媳妇厚道?夸他…心里坦荡?
他想起昨天浇地,水泵管子不够长,赵老歪真就开门让他从自家地里接过去,还帮着看了半天水。当时只觉得解决了难题,没细想。现在琢磨,那不就是“让”出来的方便?
心里那点残存的疙瘩,像遇了水的土块,悄悄酥散了。他站起身,掂掂磨快的锄刀,刀刃亮晃晃的,照见他半张脸,那脸上似乎有点松快的笑意。
“爸!爸!”儿子小军喊着跑过来,小手里攥着个东西,“赵爷爷给的!”
是个木头削的小手枪,磨得光滑,还带着股桐油味。
“赵爷爷说,他闲着没事削的,给我玩儿。”小军举着枪,呼呼哈哈地比划。
马老三接过那小手枪,木头温润,做工细致,绝非“闲着没事”就能削出来的。他捏了捏,没说话,只抬手胡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瓜。
傍晚,牛小丽从地里回来,灶冷锅清。她愣了一下,往常这时候,马老三早蹲灶门口烧火了。她放下锄头,却听见屋里有机器的嗡鸣声。
撩帘进去,马老三正蹲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个旧收音机,拆了一炕的零件,满头汗地在那儿鼓捣。那收音机坏了小半年了,他说费电,不让修。
“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起捣鼓这破玩意儿?”牛小丽诧异。
马老三头也不抬,手指笨拙地抠着一个电容:“嗯…瞎弄弄…省得你晚上摸黑听戏,费眼。”
牛小丽没再问,站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哪会修收音机,不过是瞎拆。但她看见他那份难得的、专注的笨拙,看见他试图弥补什么的那股劲儿。她转身出去,抱柴火,舀水,和面。锅碗瓢盆的声音,和屋里嗡嗡吱吱的杂音混在一起,却不显得吵。
饭快做好时,收音机突然“刺啦”一声响,然后居然断断续续地唱起了梆子戏!马老三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黑灰和得意,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嘿!响了!”
牛小丽探头看了一眼,笑了:“哟,真修好了?能耐了你。”
马老三嘿嘿笑着,手忙脚乱地组装外壳,那梆子戏声咿咿呀呀,跑调走音,却异常热闹地填满了整个屋子。
吃饭的时候,收音机还开着,音质嘈杂,却没人嫌吵。马老三扒拉着面条,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我去趟集上。”
“干啥?” “买几节好电池。再…称点好茶叶。” “咋?不过了?”牛小丽挑眉。 马老三闷头喝口面汤:“赵叔…爱喝浓茶。上次看他茶叶沫子都没色了。”
牛小丽夹菜的筷子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扒饭,嘴角却悄悄弯了上去。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着院子里安静下来的鸡笼,照着那棵枣树新发的嫩枝,也透过窗户,照在炕上那台吱哇乱叫的收音机上。
话把儿落在地上,没摔碎,倒像是生了根,要发出新的芽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