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话把儿
牛小丽把最后一瓣蒜丢进醋碟里时,听见院门响。不是风刮的,那声响闷,带着人气。她没动,手指头捻着蒜皮,耳朵却竖得比房上的烟囱还直。脚步声沓沓的,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走顺道串门的轻快。这脚步沉,带着秤砣,一步步砸在当院里,砸得她心口那点腌蒜的咸涩味儿直往上顶。
门帘子一挑,先进来的是她男人马老三。马老三的脸不是脸,是个揣了心事、又硬憋着不说的酱缸,青紫里透着黑红。他不看牛小丽,侧身让了让,后面就跟进来一个人。牛小丽的心咚一下,落回半截,又猛地提得更高。是村西头的赵老歪。赵老歪手里没拎东西,脸上却堆着笑,那笑像是借来的,挂在皱纹里不大合身,晃晃悠悠,随时要掉下来砸了脚面。
“老三家的,吃饭哩?”赵老歪先开了腔,声音刮得人耳朵痒。
牛小丽嗯了一声,手里那点蒜皮捻成了末。“赵叔,吃了没?没吃这儿凑合一口?”话是礼数,往外递,心里却盼着他千万别接。
马老三已经挪到炕沿边,一屁股坐下,压得旧炕席吱呀一声痛叫。他还是不抬头,盯着地上一个坑,好像那坑里能长出金子来。
赵老歪干笑两声,自己扯过个小板凳坐了,没坐实,半悬着。“吃过了,吃过了。老三,那事儿……你看,咱爷俩再叨唠叨唠?”
牛小丽明白了。是为宅基地那头的事。马老三家的老宅基和赵老歪家的地邻着,中间原本有个窄巷,几十年没人走动,早荒了。前阵子村里重新量地划界,说这巷子按理能算进宅基里头。马老三性子直,认死理,觉得量尺拉出来的就是自己的。赵老歪却说他祖上老辈人说过,那地方以前是他家堆柴禾的地儿。两人为这犄角旮旯的一尺半宽的地,呛呛了好几次,脸红脖子粗,差点在村委院里动了手。
牛小丽放下蒜碗,撩起围裙擦手,水汽混着蒜味,熏得她眼有点涩。她看见自己男人脖颈子上的筋绷起来了。
马老三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像刚跟人打了一架:“赵叔,没啥好叨唠的。尺子量了,村干部也拍了板,白纸黑字红戳子,那就是我的。”
赵老歪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掉下来一半:“老三,话不能这么说。那尺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咱老辈人讲究个邻里情分,为这点地,伤了几十年的和气,值当吗?我老了,没几年活头,就指望院墙齐整点,死后埋得舒坦些。你年轻,日子长着呢,退一步,不吃亏。”
“我凭啥退?”马老三嗓门起来了,“那本就是我该得的!我退一步,你进一步,村里人还当我马老三怕了你赵老歪!”
话赶话,又呛到了死胡同。屋里的空气成了黏粥,糊住人的口鼻。
牛小丽心里翻腾得厉害。她想起昨天回娘家,爹蹲在门口抽旱烟,烟雾缭绕里跟她说:“丽啊,跟老三说,别争那一口闲气。地多一尺少一尺,穷不了也富不了。人活一世,活个舒坦,活个人缘。处处计较,心累;时时争锋,身疲。你把道理占了,把人心丢了,有啥好?”
她又想起刚嫁过来时,院墙矮,赵老歪家那棵老枣树伸枝杈过来,秋天红彤彤的枣子落一院子,赵婶子还总扒着墙头喊:“老三家的,捡着吃,甜哩!”那时候,声音是热的。
牛小丽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轻,却像根针,把屋里紧绷的那层皮戳了个小眼儿。两个男人都扭头看她。
她走到炕边,从炕柜抽屉里摸出个红塑料皮的本子,那是村里的地契文书。她没看马老三,也没看赵老歪,眼睛盯着那红皮皮,像是跟自个儿商量:“赵叔说的……也在理。”
马老三猛地瞪她,眼珠子要冒火。
牛小丽不理,继续说下去,声音不高,却稳:“为这点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得跟仇人似的,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划不来。”她手指摩挲着红塑料皮,“老三,咱让了吧。那地方,让赵叔垒院墙。咱院墙往里缩一缩,也塌不了天。”
马老三呼地站起来,手指着牛小丽,气得哆嗦:“你……你个败家娘们!你懂个屁!那是我老马家的地!你说让就让?”
牛小丽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男人,眼神里有东西,像是水,又像是石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咱让了地,没让理。理在咱这儿,村里人都知道。咱让了,是咱大度,咱宽容,咱有修养。赵叔心里,他能不明白?”
她转脸看向赵老歪,那笑也像是借来的,却比赵老歪的挂得稳当些:“赵叔,地,我们让了。就冲您老刚才那句话,邻里情分,几十年了,比那一尺地金贵。您说是不是?”
赵老歪愣住了,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那剩下的半拉笑彻底没了踪影。他看看牛小丽,又看看气得呼哧带喘的马老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慢慢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腰好像一下子弯了不少。他摆摆手,没再看那红本子,转身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背对着屋里,声音有点哑:“老三……老三家的……地,我不要了。你们……是好人。那巷子,还那样吧,谁也别占,就当留条路,给人走,也给心走。”
帘子落下,晃了几晃。脚步声沓沓地远了,比来时更沉,却少了那秤砣般的狠劲。
马老三还僵在原地,指着空处,像尊泥像。
牛小丽没说话,走过去,把红本子重新塞回炕柜抽屉深处。抽屉滑轨发出干涩的响声。她回到桌边,端起那碗没吃完的面,面条已经坨了,黏糊糊的一团。她拿起醋瓶,又往里倒了点醋。
屋里静得很,只剩下她吸溜面条的轻微声响。那酸味儿,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马老三慢慢放下胳膊,塌着肩膀,坐回炕沿上。旧炕席又吱呀叫了一声,这次听着,像是松了口气。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