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砝码】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局里下了红头文件。工会主席的候选名单缩成一粒枣核——赵进步的名字排在上头,墨迹浓得发亮。牛爱国那份考察表被退回,意见栏写着“群众基础待加强”,七个蓝墨字像冻硬的蛞蝓趴在纸上。
小孙抱来新到的《工会工作条例》,书脊在桌面上磕出脆响。“赵副主任——哦该叫赵主席了,”她舌头灵活地打个转,“让您把历年档案理一遍呢。”姑娘新烫了头发,满脑袋小卷像刚揭盖的蒸笼。
档案室在地下室。霉味混着旧纸页的酸气,一开门就扑人满脸。牛爱国掀开第一只纸箱,灰尘惊惶飞起,在唯一那盏灯泡下打着旋。1998年的劳模表彰名单、2003年的技能比赛方案、2007年的下岗职工慰问记录...纸页黄得像是被岁月腌过,边角卷曲着发出脆响。
最底下压着本1995年的工会日志。牛皮纸封面洇着水渍,翻开恰好是中秋晚会那页。“赵进步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钢笔字潦草地挤在边栏,“跑调严重,但气氛热烈。”墨迹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咧到纸缝里。
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赵进步的新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像敲小鼓:“爱国啊,局里要近五年的工作总结...”声音在空旷地下室荡出回音,嗡嗡地撞着耳朵。他忽然弯腰咳嗽,咳得眼角泛泪:“这地方灰太大,你整理完早点上来。”
新皮鞋声远去了。牛爱国摩挲着纸页上的笑脸,指腹沾了星点墨渍。灯泡忽然闪烁,墙上有影子乱晃,像许多只手在抢夺什么。他慌忙合上日志,却从扉页抖落张照片——二十岁的自己穿着劳动布工装,正和同样年轻的赵进步勾肩搭背站在粮垛前。照片背面写着“好兄弟一辈子”,墨水的艳红褪成了淡褐。
晌午食堂吃炸酱面。赵进步端着铝饭盒挤到他对面:“老伙计,主席办公室那盆绿萝我给你搬过去了?”面条热气熏得金丝眼镜起雾,“你这人细心,养花肯定比我在行。”酱汁滴在考察表退回意见上,把那“待”字染得像血痂。
下午局工会突然要来检查。小孙抱着满箱档案上下跑,高跟鞋在楼梯崴了下,纸页雪片般散落。牛爱国蹲身去捡,发现里头混着今年元宵节的开销清单——和平饭店的发票金额被红笔圈出,旁注“赵副主任宴请考察组”的字迹眼熟得很。
下班时又在车棚碰见赵进步。这人正往新配的电动车上装儿童座椅:“接闺女放学嘛,领导也得食人间烟火。”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王主任要调省里了...你那个转正手续,得抓紧啊。”车锁咔嗒响时又补一句:“咱哥俩谁跟谁,我肯定帮你说话。”
牛爱国蹬着破自行车出大门,恰逢小学放学。穿粉色棉袄的小丫头扑进赵进步怀里:“爸爸当主席啦?”电动车驮着父女俩轻快远去,车铃洒下一路脆响。有个塑料文具盒从书包滑落,在雪地里裂成两半。
牛爱国捡起文具盒追了几步,突然停住。塑料壳里贴着课程表,2月28日那格画着颗小星星,旁注“爸爸竞选日”。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想起小丫昨天也画了星星——在台历上圈出“3月15日”,旁边歪扭写着“爸爸转正?”
夜里李爱莲突然发烧。牛爱国冒雪去买药,药店玻璃映出个驼背身影。回来时见胡同口停着黑色轿车,尾灯在雪幕里红得瘆人。表舅摇下车窗递出个信封:“进步下午来过了...你呀,就是太实诚。”车窗升起时,那信封落在雪地上,像块崭新的墓碑。
牛爱国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雪花落进衣领化成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冰得人直哆嗦。最终他捡起信封,指腹摸到里头硬硬的卡片——是张百货大楼的购物券,面额足够买条金项链。
拐进院门时,听见小丫在唱童谣:“鸡毛鸡毛飞上天,飞上天做什么...”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像只小猫。牛爱国攥紧购物券,塑料边角硌得掌心生疼。北风卷起地面积雪,扬起一片白茫茫的雾,那童谣断在风里,只剩下——
“...落下还是粪土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