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灯祭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省立师范学堂竟比乱坟岗更寂寥。纸糊的灯笼在檐下滴溜溜打转,烛火透过惨白的宣纸,照得廊庑间人影幢幢如百鬼夜行。周启明提着盏气死风灯穿过庭院,灯罩上"教化昌明"四个红字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咽喉。
赵校长的灵堂设在昔日的明伦堂。麻队长亲自题写"鞠躬尽瘁"的挽联,墨汁顺着白纸往下淌,在砖石地上积成小小的黑潭。供桌上摆着三碟灶糖——恰是祭灶那日赵守仁嚼过的芝麻糖、麦芽糖和关东糖,糖块上密密麻麻落着苍蝇。
"周先生来上香?"麻队长从阴影里踱出,崭新的黑呢帽压住眉梢,"守仁兄走得突然,好多账目还没交代清楚呢。"
启明捻香的手微微一颤。香头点在挽联的"躬"字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他忽然看见供桌下露出蓝布书角——正是那本消失的《民约论》!
"稽查队清点遗物时发现的。"麻队长用靴尖踢了踢书脊,"你说奇不奇?赵校长枕芯里缝着这禁书,莫非夜里枕着做梦?"
烛火噼啪爆响。启明看清书页间夹着张当票:民国廿七年正月十三,赵守仁典当狐皮袍子一件,赎期半月,当银三十块大洋。
"奇怪啊..."麻队长翻动当票,"正月廿八就该赎当,可他廿五就死了。"
更奇怪的是当票背面的钢笔字: "赎当银转交程砚舟之妹,充作赴沪川资。守仁绝笔。"
夜风突然卷起挽联,白纸黑字扑在麻队长脸上。启明趁机抽出《民约论》,书页自动翻到夹着干迎春的那页。花萼下多出几行小字:
"见字如晤:余深知罪愆难赎,唯留此证。麻世雄乃日特高科密探,真名松本雄介。当年冰河沉舟,实其设伏所致。今其欲毁《同寅录》灭口,望兄护之渡劫。守仁顿首。"
二更梆响时,启明潜入西庑库房。在堆满破桌椅的角落,他依照血笺提示撬开地砖。铁匣重见天日时,整本《同寅录》赫然在内,每页都批满朱笔小字——竟是赵守仁的字迹!
"张生性烈,宜赴延安" "李生家贫,可往昆明" "程妹有疾,当留北平"...
最新墨迹犹未干透: "启明仁厚,然书生意气,须经烈火淬炼。今设死局,以全其志。守仁绝笔。"
突然库房梁上传来鼓掌声。麻队长举着煤油灯走下梯子,枪口挑着盏狐狸灯:"好一本《同寅录》!赵守仁这手双面戏唱得妙啊!"
灯影摇曳中,启明看见麻队长袖口露出的刺青——青黑色的樱花,正是特高科标记。
"周先生可知赵守仁怎么死的?"麻队长吹熄煤油灯,只剩狐狸灯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那日梁上枪响,我打的是屋顶瓦片。真正咽气的,是他自己咬碎的氰化钾。"
窗外飘来学生放的河灯,点点火光顺水流过,像无数睁开的眼睛。
"他以为死了就能保全名节?"麻队长突然撕碎《同寅录》,"明日我就上报:赵守仁周启明勾结共党,双双畏罪自尽!"
三更钟声震碎寂静。启明猛然踢翻狐狸灯,火苗窜上麻队长的呢帽。在焦臭味中他抱起铁匣狂奔,身后枪声大作。
逃至泮池边,忽见跛脚校工的女儿抱着包袱呆立:"先生!爹让我送这个来..."包袱里竟是完整的《同寅录》副本!
麻队长的黑影已迫近。启明咬牙将铁匣抛入泮池,冰面裂开黑洞洞的口子。转身时却见女孩胸口的血花——她竟用身子挡住了射向他的子弹。
"爹说...书比人重要..."女孩倒在冰面上,怀里的包袱散开,纸页飘落如雪。
启明拾起染血的扉页,看见赵守仁最后的批注: "今日方知:渡人者,人恒渡之。守仁绝笔。"
元宵的月亮从云层钻出,照得冰面上的血泊像盏巨大的莲花灯。麻队长在池边冷笑:"周先生现在可明白?这荒渡世上,从来只有沉舟,没有渡船。"
启明忽然大笑。他抱起女孩逐渐冰冷的身体,踏碎池冰走向深处。麻队长的子弹呼啸着擦过耳边,却阻不住他的脚步。
"疯了吗!回来!" "我在找渡船。"启明回头微笑,"赵校长说的,冰河之下尚有暖流。"
最深处的冰面突然塌陷。在沉入冰水的一刹那,他看见池底沉着条破木船——船帮上刻着二十八个名字,最后一个竟是"周启明"。
月光透过冰层,照见船底镌刻的小字: "此舟虽破,犹渡苍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