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1日,陈可辛执导、章子怡主演的《酱园弄·悬案》正式公映。这部电影将八十几年前一桩震惊上海的民国四大奇案之一的“詹周氏杀夫案”重新推至公众视野。它不仅是一部犯罪剧情片,更是一幅乱世女性的生存图景,一段被时代与命运双重碾压下的悲鸣与反抗。
我们回到1945年3月20日,上海酱园弄85号。天未亮,一场血案悄然发生。身材瘦小的詹周氏,用菜刀将丈夫詹云影杀害并分尸十六块。她浑身是血,眼神枯寂,没有逃离,直至被房东夫妇扭送警察局。但陈可辛和章子怡偏不这么拍。他们把这个故事拍成了一首女人的史诗——不是英雄的史诗,是一个被踩进泥泞里的女人,如何用一把沾血的菜刀,为自己刻下墓志铭的史诗。
电影开场,旧上海的酱园弄在晨雾中醒来。陈可辛以近乎人类学般的镜头,细致复原了那个时代的生活肌理:晾衣竿横七竖八、灶披间油烟氤氲、邻里声气相闻。詹周氏(章子怡 饰)就穿梭于这样的空间里——瘦小、沉默,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晾衣竿横斜如乱箭,马桶车吱呀而过,隔夜污水从阴沟里返出腥气。章子怡饰演的詹周氏蹲在门口洗衣服,背影薄得像一张纸。邻居和她打招呼,她点头,却不抬头。那个时候,她已经杀过了人。
陈可辛太会拍这种“罪后时刻”。他没有直接给我们看分尸的血腥,而是让我们看血案之后的酱园弄:二房东王瞎子仰头看着滴血的楼板,女人在井边交头接耳,小报记者举着相机冲进弄堂……而这些喧嚣,都绕开了那个坐在房间中央的女人。
詹周氏是谁?本名周春兰,1915年生,江苏丹阳人。九岁为婢,十七岁被养家当作人情送给典当行伙计詹云影。从周春兰到詹周氏,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了一个男人的附属品。丈夫詹云影,人称“大块头”,身高一米八,体重两百斤,吃玩嫖赌样样精通。电影里有个细节,他甚至连嫖资都要妻子付。
章子怡的表演堪称恐怖。她不是靠台词演戏的演员,她是用骨头演戏。当她看着丈夫把情妇带回家让她安置时,她的嘴角是笑的,眼神却是死的;当她拿着卖酱肉攒下的银元被丈夫抢走时,她的手指在发抖,身体却站得笔直;当她吞下来苏尔自杀被救活后,她看着丈夫,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最绝的是杀夫那场戏。陈可辛没有拍刀光血影,他拍的是章子怡的脸。丈夫说:“就算卖了家具,钱还是归我赌。”她笑了。那是她全片第一个笑。然后她举起菜刀,镜头定格在她的血红眼睛——那里面没有仇恨,没有疯狂,只有一片虚无。原来比愤怒更可怕的,是彻底的空无。
案发后的众生相,被陈可辛拍成了荒诞剧。警方不信她能独立分尸,非要揪出个“奸夫”;小报把她说成“当代潘金莲”,标题一个比一个香艳;街坊们信誓旦旦:“肯定有野男人帮忙!”整个世界都在替她编故事,却没人问一句:为什么?
这时候,女作家苏青出现了。电影里由赵丽颖饰演的西林(即苏青),穿一身素色旗袍,眼神清冽如刀。她在《杂志》上发表《为杀夫者辩》,说詹周氏“虽法无可恕,但罪有可原”。她说你们男人写的法律要判她死刑,但我们女人看的世道,早就判了她无数次死刑。
苏青的文章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整个上海滩。知识分子、家庭主妇、天主教修女……越来越多人站出来说“刀下留人”。电影里最动人的一幕,是纺织厂女工集体签名请求免死的长卷缓缓展开,上面按着密密麻麻的红手印——那是底层女性的同盟,是沉默者第一次发声。
而时代的洪流也在助推。日本投降,汪伪倒台,旧判决失效;国民政府大赦,死刑改判十五年。她活下来了。有人说这是运气,但我看这是历史的必然:当一个女人被逼到挥刀求生,连时代都要为她让路。
新中国成立了,詹周氏在农场改造、工作、结婚,改名周惠珍。电影最后一个长镜头,章子怡站在农场的阳光下,身后是1950年代的标语和红旗。她笑了——那是全片第一个真心的笑。那一刻她不是“詹周氏”,她是周惠珍。一个有名字的人。
抛开悬疑、杀人、血污等等字眼,悬案之下真正让故事汹涌的是三位女性的无声联盟。詹周氏被推上杀夫审判席时,连辩白都无力。作家西林以笔为刀,在报纸上替她撕开舆论的口子:“不让他们得逞”的檄文成为詹周氏的第一束光。身陷囹圄的王许梅则递来更现实的武器:一件红色毛衣,一句“想活,就自己想办法”,以及一条用智谋换来的生路。三位身份、经历迥异的女性,在命运的牢笼中相遇相知,相互扶持,她们的同盟超越了简单的求生互助,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支撑。她们之间交换眼神、共享秘密,把彼此的绝望转变成一丝裂缝里的曙光,让她们在电影灰暗的色调中,成为最美的画面。
章子怡饰的“毁容妆”,通过胎记、疤痕、蜡黄面色、漂白稀疏的眉毛和不整齐的牙齿,外化其悲惨的生存状态与内心的麻木痛苦。杨幂那身鲜艳的红毛衣在黑白灰为主调的监狱环境中尤为醒目成为一种旗帜,并通过烫发等展现其身份的印记。赵丽颖饰演的西林,以精致的假发造型示人,而私下却是利落短发,强烈反诈直观展现了她在社会规训与真实自我之间的游走。这些“扮丑”是服务于精神层面的故事表达,每一处不完美,都是角色内心世界与生存状态的真实映射。
陈可辛没有把詹周氏拍成英雄,也没有拍成恶魔。他拍她作为一个人的复杂性:她会因为邻居送的一块糕而眼眶发红,也会在杀夫后冷静地分尸;她在法庭上语无伦次,却记得每一个欺负过她的人的名字;她爱孩子,玻璃柜里收满托儿所孩子的照片,却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
陈可辛的《酱园弄》超越了一般犯罪片的范畴,它并非为暴力辩护,而是试图理解暴力的来源。影片视觉语言沉稳而暗涌激情,弄堂的潮湿狭窄与法庭的肃穆空旷形成对比,暗示制度与个体之间的疏离与对抗。章子怡贡献了从影以来最深沉有力的表演之一,她不靠台词,而凭借肢体与眼神,将一个女人的枯竭与复苏尽数表达。
这部电影真正想问的是,在一个女性没有经济独立权、家庭暴力不是罪、离婚被视为耻辱的时代,一个善良的弱者该如何活下去?詹周氏的选择固然极端,但那是一个无声者唯一能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呐喊。
她让我们看到,正义的背面,往往是无数人的沉默。而当法律、舆论与历史终于愿意倾听一个“女凶犯”的哭声,或许才是社会真正走向文明的开始。
《酱园弄·悬案》不是一则远去的奇闻,它是一面映照至今的镜子——关于我们如何对待弱者,如何理解苦难,如何在罪与罚之间,看见人的存在。
这部电影最厉害的是它的现代性。2025年的今天,我们有了反家暴法,有了妇女热线,有了微博热搜——但詹周氏的困境真的消失了吗?看看那些为离婚苦苦挣扎的女性,看看那些被家暴却无法逃离的母亲,你就会明白:酱园弄从来不只是历史,它是现实的一面镜子。
当法律不能保护你,社会不容纳你,婚姻要吞噬你时,一个女人除了举起菜刀,还能怎样活下去?
《酱园弄·悬案》不是一部关于杀人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生存的电影。它让我们看到,在极端环境下的极端选择背后,是一个普通女人想要活下来的最简单、最原始的渴望。
詹周氏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活下来的普通人。而每一个普通人活下来的历史,才是真正值得被摄影机铭记的历史。
如今我们再回望酱园弄那条狭窄的里弄,那栋二层小楼,那滴滴落下的血水——它们不只是电影场景,更是一个女人活过的痕迹,是她无路可走时的最后一步。
也许,《酱园弄·悬案》最大的意义不在于还原历史,而在于提醒我们:每一个弱势者的绝望,都不该被轻易归为“疯狂”;每一句“她本来可以……”的事后聪明,都可能变成压死人的石头。
当法律、舆论、社会制度终于学会倾听弱者的哭泣,才是詹周氏们真正安息的时刻。
而她到底只是一个想活下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