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银箭载墨,光阴漫卷》
作者:张金良
人上了年纪,家务事就像春蚕吐丝一样,一圈圈缠着早晚,晚辈的笑声又像藤蔓似的,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直到孙女背着绣着银杏叶图案的书包去上大学,那些零零碎碎的时光才慢慢聚拢起来,变成一张白纸,让我能静下心来读书,和书里的故事面对面聊天。
我特别喜欢看书时的安静。那时候,时间仿佛泡在温水里变得柔软,字里行间藏着清晨露水的清凉、傍晚晚霞的温暖,读着读着,心里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泛起一圈圈光亮的波纹,越扩越大,直到填满整个天空。要是哪天不摸书本,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树上没了鸟窝的枯枝,连云彩都懒得停留。
想孙女想得厉害时,就和老伴坐上高铁去看她。那列车像支擦亮的银箭,“嗖”地穿透晨雾,把家乡的炊烟、屋檐下的燕巢远远甩在后面。窗外,朝阳顺着铁轨流淌,把玻璃映得金灿灿的。
翻开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刚读几页,野草的清香混着麦秆的暖味儿就扑面而来,好像整个夏天的田野都凑到了鼻子底下。作者用细密的笔触,把田埂上的露珠、豆荚爆裂的声音、老槐树下的闲聊都缝进了文字里。我感觉自己赤脚踩进那片绿油油的土地,看着野兔从豆田窜过,惊起几只粉蝶,翅膀上的金粉簌簌落在鞋尖,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听晒谷场的老人们讲古早的事,烟袋锅子忽明忽暗,故事带着焦香飘过来,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网。那些朴实的故事里藏着顽强的生命劲儿,就像田埂边的狗尾草,任凭风吹雨打弯了腰,根须照样在土里扎得深深的。
高铁不像公交车那样颠簸,也不像绿皮火车慢吞吞像老头走路。它稳当得像三月里的云朵被风托着走,连停靠都轻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膝盖上的书页成了另一个世界,近得能听见文字在呼吸,吐纳着墨香;远得能望见古今人物举杯畅饮,酒水洒在纸上晕开淡褐色的痕迹。书里的温暖像老屋灶台剩下的余温,连折痕里都透着火的气息,烤得人心发烫。
刚开始还担心旁边人的眼光,坐立不安,后来发现大家都盯着手机屏幕,有人对着虚拟形象傻笑,眼角皱纹里盛满痴迷的光。谁管我在和书本悄悄说话呢?他们沉迷在电子世界的喧闹里,哪知道书页间藏着更广阔的天地,那里日月交替、山河奔流,全装得下。
忽然想起孙女上幼儿园那天清晨,我和老伴牵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往学校走。她的小手掌心全是汗,攥着像捧着个小太阳。路上我教她背唐诗,自己早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从五岁孩子嘴里冒出来却带着古怪调调,半是普通话半是家乡话,软绵绵的像刚冒头的豆苗芽儿,逗得人嘴角直往上翘。她把“疑是地上霜”念成“疑是地桑霜”,尾音拖得老长,像风筝线在风里晃悠。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笑,连打太极的大爷都停了动作,瞅着我们乐呵,谁忍心打断这份童真呢?那时总听人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看着高铁窗外飞快掠过的白杨树影才明白:那些沾着晨露教她念诗的日子,才是时光最温柔的礼物。昨天还牵着她的小手看她踩我影子玩闹,转眼她已背着行李走进大学校园,背影像阵春风钻进充满朝气的天地。窗外风景换了一茬又一茬,终究追不上时间的脚步。
行李箱里躺着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翻起来像捧起山涧清泉浇了个透心凉。刚读几行,温润的文字就顺着指缝淌进心里,把烦躁都洗没了,连心底的石头都变得透明。乡村的模样在字句间清清楚楚:青砖缝里的雨痕、老井壁上的青苔味、屋檐下燕巢沾着的新泥;人情冷暖随着故事铺展开来,就像竹竿上晾晒的棉被,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摸得到棉絮里的暖意。不愧是茅盾文学奖的作品,读着像裹了块晒透的绒布,把旅途奔波和身体的病痛带来的焦躁都抚平了,连心里的褶皱都被熨得平平整整。一口气读了六十页都没察觉,窗外的田野早变成了高楼大厦,河流拐了几个弯,原本觉得漫长的路程,这会儿倒像封信笺被书页叠得小小的收进口袋。我本是逐字琢磨的慢读者,这次却读得飞快,全因文字施了魔法,让紧巴巴的时间突然富裕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读起来像掉进墨汁染黑的网,悬念层层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人性剖析字字句句像刀子刮骨头,偏又让人放不下。跟着情节在迷宫里打转,周围的嘈杂都退成模糊的背景,像水墨画里淡淡的远山。直到肯尼·基的萨克斯曲《永浴爱河》如月光漫进车厢,温柔的旋律绕着耳朵打转,才惊觉列车到站了。慌忙合上书,手指还留着纸张粗糙的感觉。下车那刻突然恍惚,仿佛刚从墨色深海被拉回人间,胸口仍激荡着书中的波澜,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读到张二棍《搬山寄》里的诗,粗粝中带着泥土芬芳的句子硌得人心发紧,却又在某个瞬间催出嫩芽般的希望。写山峦、土地、庄稼人的篇章,能闻到汗水的咸味,看见老茧的厚度,摸到土壤的凉意。读到“父亲把腰弯成弓,把日子射向天空”时,眼眶猛地发热。原来最朴素的文字最能戳中心里最软的地方,勾起深藏的温情与酸楚,像有人轻轻按了下泪腺开关。
文字啊,本是裹着糖衣的心灵良药,苦甜交织在舌尖化开时,就抚平了所有皱褶。每位作家的文字都像形状各异的银钉子,楔进我生命的榫卯结构,有时带来细密的刺痛,像针挑开陈年旧伤,剔除心中的淤积,有时撑起一片天空,像老屋横梁稳稳托住日常的温暖。
这段偷来的闲暇时光里,我读诗、品散文、啃小说……在摇晃的车厢里轮番体验:有时如沐原野清风般畅快,有时沉浸于江山沉默的厚重,有时陷入历史的沉思,有时感受泥土般质朴的力量。渐渐萌生出写长篇小说的念头,想把心里盘旋的那些人事,孙女纯真的笑脸、老伴无声的关怀、岁月留下的痕迹,都种进流动的时光土壤里,盼着它们生根发芽,长成枝繁叶茂的模样。
高铁依旧向前飞驰,铁轨在脚下哼着不变的歌谣,手中的书页一页页翻过。当墨香混着窗外清风钻进鼻腔时,忽然觉得这列银色列车载着的不只是书籍笔墨,分明是流淌的时光、绵长的思念、炽热的生命之火。它们在颠簸的车厢里缓缓铺展,让这般年纪的生命依然倔强地燃烧着、闪耀着,如同车窗外永不落下的太阳,把光和热洒向经过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