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所认识的周明老师
文图/刘元林
我离开家乡周至,北漂一晃四十年。四十年间,持续交往时间最长、对我引领启发最多的人,是乡友、学长、师尊周明老师。我生性愚钝,不善交往,更疏于结交名人,与周明老师的友谊,是个例外。认识愈久、交流愈多,愈感周老师的可爱、可敬。

2018年7月,85岁的周明老师在吃家乡的面。 刘元林 摄
近些年,周老师几次给乡友说:我跟元林是亲戚。他也曾在给我写的一幅书法中,落款为“贤侄正之”。这既是对我的抬爱,也确有来历。1984年9月,在我来京的行囊中,有一封信,是我的五姨父刘颖写给周明的,姨父跟周明是姨表兄弟,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外婆。只是周明当时已是“文化名人”,传说陕西人进京四件事:逛故宫,爬长城,吃烤鸭,见周明。我自觉平庸,怕损了周老师清誉,便不敢以“周明亲戚”自许。
我来京两个月之后才去拜访他。记得他当时在东单小羊宜宾胡同的一座高楼上办公,时任《人民文学》杂志社诗歌散文组组长。他坐在如山的书籍和稿件中间,桌上的电话不时响起。他时年已届五十,稍显清瘦,但目光明澈,人很精神。他并没有立即看我递上的信,而是倒上一杯开水,关切地问长问短。他的平易和热情,很快打消了我的拘谨和卑怯。还记得他问我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没有,我说没有,他轻声“啊”了一下,神情稍感遗憾。后来阅读他的作品,我才知道周老师对《长恨歌》情有独钟。他出生在秦岭山脚下周至县马召镇涌泉村,家后面就是秦岭的黑水峪。峪口有一座隋代始建的寺庙,叫仙游寺。他小时来这儿玩耍,看到寺院墙上斑斑驳驳的字迹。寺院僧人告诉他,这字大有来历,这是当年白居易任周至县尉时,在这座寺里写下的《长恨歌》。周老师在文学自传中说,《长恨歌》是他文学的启蒙。
分别的时候,周老师送我上电梯。我该下楼,他却按了顶层。他带我来到顶层,穿过一个小门,走上楼顶。这楼是周围最高的一座,记得有十六层高,站在楼顶,一览众山小。他给我一一指认四方景观,那个是北京火车站,那个是北京饭店,那个是景山……我的学校在北京南郊,周围都是农田,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城里登高望远,领略首都的弘阔壮美。
在我大学毕业之际,周老师很关心,几次打电话问询。得知我留校任教的消息,周老师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以示鼓励,这封印着“人民文学编辑部”字样的信,我一直保存至今。留校后,我们学校中文系举办一个“公安文学培训班”,我便邀请他来讲课。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课堂上听周老师讲文学。周老师没有讲稿,侃侃而谈,通过讲述他陪同徐迟采访陈景润、陪同黄宗英上西藏采访“小木屋”等经历,引导学员如何捕捉细节写好人物。
周明老师出生在一个“开明地主”家庭,早年受过良好教育。他是周至中学1951级毕业生,之后就读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55年分配到中国作协。他在《人民文学》杂志工作近四十年。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他的认真和真诚,他与老一辈作家冰心、茅盾、巴金、徐迟等建立了深厚友谊,冰心老人尤其喜欢他,与他情同母子。编辑之余,他笔耕不辍,先后出版《记冰心》《远山红叶》《那年冬天没有雪》《雪落黄河》《文坛记忆》等散文报告文学著作十多部。他曾长期主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和中国散文学会工作,组织、编选多部散文、报告文学作品集。拨乱反正年代,由他主编的六卷本系列丛书《历史在这里沉思——1966-1976年纪实》,辑录了党政军各界人士“文革”中的遭遇,为记录、研究“文革”留下重要资料。这套书曾一版再版,总计发行上百万套,并获“国家图书金钥匙奖”。
后来我从学校调到了一家报社。分处不同行业,各居城北城南,平时与周老师联系并不多,但联系一直保持着。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看戏。几十年间,我在北京前后看过十多场家乡戏,多是周老师提供的戏讯。每有家乡戏来京演出,他总是忙前忙后,帮助演出单位邀请嘉宾、组织观众。2018年,家乡周至剧团排演的新编秦腔历史剧《关中晓月》来京演出,85岁的周老师不辞辛劳,亲自帮助联系剧场,邀请主持人,安排各项接待事宜。
周老师阅历十分丰富。他与毛泽东握过手,与周恩来合过影,足迹和朋友遍及全国各地、世界各国。台湾作家柏杨来大陆探亲访问,他全程陪同。基于对周明的信任,柏杨临终前把部分文学资料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周老师的朋友中,名人、政要不少,更多的还是身边的普通劳动者。开电梯的有心事,会拉他说个没完;登三轮的车被扣,会找他说个人情。“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无一不是好人。”这话,在宋代说的是苏东坡,在当代说的是周明。
在北京的乡友,凡跟周老师有交往的,大概都有周老师写的书法。好多次,乡友聚会饭毕,大家就请周老师写字。周老师有求必应,你让写啥就写啥,你让写几幅就写几幅。他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一写就是几十幅,但从来没有“润笔费”一说。有一次,一位乡友约我与周老师小聚。席间,乡友向周老师介绍同来的一位朋友,说这位朋友在部队工作,业余写诗,正在出版一本诗集,想请您给贺部长(贺敬之)说一声,题写个书名。周老师闻言,二话没说,就拨通贺部长的电话。我当时颇感不解:您跟作者见第一面,也没有看他的诗,就打电话联系?周老师后来给我说:现在爱诗写诗的人不多,能帮就帮一下。身体力行加穿针引线,周老师帮扶过多少年轻人,我不知其详,但我知道,西安很多作家、艺术家,说起周明,都敬重有加。
周明老师在京工作生活七十年,一直不忘来处,保持着浓厚的家乡情结,爱吃家乡饭,爱看家乡戏,跟乡党在一起,就是一口地道的“秦腔”。上世纪九十年代,西安市要把黑河的水往城里引,在黑水峪口筑坝为库,仙游寺就被淹了。周老师为此奔走呼吁,仙游寺得以就地搬迁。他又约请各界名人为该寺题词,前后汇聚七八十幅墨宝,周至据此在该寺建成文化名人“碑廊”,成为周至一处独特的人文景观。这其中,就包括毛泽东手书的《长恨歌》。毛主席的这幅书法作品,之前一直在中央档案馆里沉睡着。周明从朋友闲聊中得知此事,便不辞辛苦,颇费曲折,终于让它得以面世。这只是周明与周至的故事之一。周明与周至的故事,写一本书,富富有余。
2023年年底疫情大爆发,周老师也感染了,幸运的是,他扛了过来。他自云他养生的方式就是“从不养生”,粗茶淡饭,烟酒不拒,晚睡,不锻炼。就我的体会,周老师的长寿秘诀一是爱学习,二是好心态。他一直保持着读书看报的习惯,每晚都要把订阅的七八种报纸看完才睡觉,跟他聊天,国际国内大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的性情总是那么平和、温良,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没见他为啥发过愁。喜开玩笑,却从无对人的轻慢;善于表达,也更乐于安静倾听。和周老师在一起,你总是如沐春风,全身心透着受活。因为周明出自周至,我愿意相信“老子说经楼观台”的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就是周明老师的写真。
十多年前,周明和创作《小草在歌唱》的诗人雷抒雁在烟台开会。会议休息期间,诗人递给周明一张烟台宾馆的信纸,上面写着:
送周明兄:
胡子一刮,精神焕发。
说快八十,好像十八。
一边落叶,一边开花。
人生至此,值啦值啦。
——抒雁2009年8月6日
雷抒雁的这首小诗,生动活泼,文短意长,像一幅漫画,更是一尊“文学雕像”。
(刘元林,周至九峰镇人,媒体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