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那月那些事
王标
人活一世,总会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有的如过眼烟云,飘然而过;有的虽当时记忆很深,但随后被尘封到脑海深处,除非因某一个特定的事由触动,才会突然泛起一种经久的涟漪,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一次同学聚会的邀请,唤醒了我曾经的记忆。
我不热衷同学聚会,但不拒绝同学聚会。五十多年过去了,混得好的同学,春风得意,安享晚年,而像我这样的乡村退休教师,论退休金还好几千,论地位跟农民差不多。
退休后我住在农村,子女多次让我进城,都被我拒绝。每天一大早,掂个铁锨站在原头俯瞰黄河懒洋洋的姿态,午饭后睡上一大觉起来到大门外仰望蓝天发上一些感慨,然后绕着村子转上几圈。这种难得的安逸几乎就是我退休生活的全部。我今辈子铁定在农村度过了,也许因了小时候让人看过生辰八字,说我是土命,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才能安生。
就在昨日,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打来电话特邀我参加高中文一班五十年同学聚会,但我是理三班的呀!为什么要邀请我?心中有些诧异,便在感谢同学盛情的同时,便想婉言相拒。那位同学说,有人说邀请是大家能看得起我。我不接受,我又不是大熊猫,有什么可见的。我这个人一生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要谁看得起。但提到这次聚会是她专程从国外回来想见我,我便欣然接受。她算是我的初恋,我承认是我在阴差阳错中辜负了她,要怪就怪我当初性格上的怯懦寡断,当初如果有今天的勇气,也可能生活会是另一番精彩。
我和她是一个村一个组一个巷,院落坐北向南,中间隔几户人家。两家人世代交情很好,到了父辈关系更加亲密,相互提携,相互帮衬。那年月,人们普遍很穷,男女多是冬一身黒粗布,夏一身白粗布,除此而外,就是吃的和烧的。吃的基本上由不得你,烧的就成了家家户户的大事。秋冬的日子还好,随便到地里扫些残枝落叶马马虎虎即可度日,不过那时这样干的人多,残枝落叶也显得金贵。到了春夏,烧锅就成了难题。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就是用架子车去韩城拉炭,我们这里把煤叫做炭。
站在黄河西岸向北远眺,马沟渠煤矿似乎就在眼前,可到了拉炭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艰难。要拉煤,必须提前约好搭档。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我们两家大人的事。先天晚上子夜一过,大人们就张罗着出门,并吩咐我下午与她按时到原下去接坡。我们两家经常在一起合作,包括每四天一回在井上绞水,没有合作是不行的。我长她两岁,她学习比我好,同在一个班级,可平时很少说话,只是在这种时候偶尔不得说上几句。
下课后到原下接坡,她指着黄河问我,你说这水昼夜不停地流咋就流不完,我说不知道。她又指着半崖里盛开的桃花说,你说这桃花美不美,我说美,她说不美,人们每年到这个时候,除了夹着口袋提着篮篮到处寻粮食,就是愁盼着拉炭这事,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我无言以对。待我回头再看那盛开的桃花时,那花儿似乎委屈地纷纷凋零。
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那次拉炭回来不久,他父亲突然抱病身亡,家里的重担就落在她娘俩身上。我生怕她因此而辍学,可她娘意志很是坚决,说再苦再累也要让娃把学上完是正理,至于往后有没有出息就看她们几个的命了。
第二年夏天,黄河发了百年不遇大水,村里人跑到邻村原头上观望原下人捞河炭。河炭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炭,而捞河炭是黄河两岸人久有的习惯,是男人们的专利。曾听父亲给我讲过捞河炭的事,原下的人看起来很平常,原上的人可得三思而后行。当年,有人这样算过一笔账,一吨炭五块多,一个劳动日值不足两毛,一天一个人若能捞一吨炭,相当于辛辛苦苦干一月。
我家离黄河岸边较远,很少有人凑这个热闹。好多离奇的故事都是听人说说而已。谁知这事触动了她娘儿俩,不知是她娘撺掇着她还是她撺掇着她娘乞求我父子俩带着她娘儿俩去捞河炭。我父亲听了笑了,这根本就不是女人干的事情,没等她娘说话,她便抢着说,我娘年龄大了不行,我肯定能行,我尽管是个女娃,但年轻,男人能干的我都能干。父亲急着说,这不是你女娃能干的。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接着说,自从父亲过世以后,母亲经常给我们讲,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年轻时多吃些苦就是为了将来不会再吃苦。我很惊讶,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是贫穷给了她这么大的勇气。父亲似乎也被她感动,勉强同意了,不多说了,就这样定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后来听父亲说,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捞炭。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娘儿俩就敲我家大门,待我开门后,但见她手里攥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到我手中,紧张的像似完成一样艰巨的任务,迅速地闪离我,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父亲整理完工具,拉着架子车往外走时,她母亲边走边边对我父亲说,娃体子好着呢,也懂事,你全当男孩用。父亲应付着说,这话都用你说?我俩紧跟车后,这时我才留意她当天穿了一件浅色的印有碎花的女式汗衫。她娘一直把我们送出村外,久久不肯离去。
天蒙蒙亮时,我们已走到原头上,驻足往下一望,黄河秦晋两边的浅滩处,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犹如农村过大集。
来到河边,眼前的景象彻底令人震撼。河床边不远处乱七八糟地放着架子车、自行车,笼担箩筐,其间有年长的妇人身着青色的粗布衣裤浑身沾满泥水的,有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用蛇皮袋向岸里来回转运着所捞河炭的。简直像是到了原始部落,谁都不在乎谁,只在乎炭。我瞟了她一眼,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一切感觉很正常,很平静。
父亲赤着上身,把裤管挽得老高,站在浅水里用铁锨铲着裸露出水面的浮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剥掉上衣,穿着短裤慢慢下水,谁知刚向前挪了两步,一只脚就栽进泥窝里,浑身打了个趔趄,倒在水里。待我再爬起身来,短裤已让泥沙沉到裤腿,没等父亲扶我,她便急忙下水拉起我。这一幕惹笑了周围捞炭的人,但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静静地在那里帮父亲铲着浮泥。见我尴尬的样子,她对着我说,干脆也脱了吧,这年月,谁也不笑话谁。听他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脸红了。直起身子向周围环视,满河滩的男人几乎赤身裸体,也有几个身着青衣的中年女人充斥其间,似乎显得不那么协调。
还算幸运,我们事先也没有用探杆探,父亲仅凭别人那里听来的经验,结合现场的水流情况判定。果然,剥掉浅表的浮泥后,显示出一堆沙炭,沙与炭混在一起,最大的工作量就是筛炭。她见我一个人吃力的样子急忙转过身子要帮我筛,我努力地蹲下身子,让泥水没过私处,生怕她正视我时造成不必要的尴尬。谁知刚筛了两下,就蹲坐在水中,筛子刮到私处疼得我哇哇大叫,她急速把我拉起,我两手紧紧地捂住私处,她见我窘迫的样子,夺过筛子说,没事的,你歇歇,我来干。父亲见状只是瞪了我一眼,便把头转向一边。待她干得正欢的时候,我才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宛若是一株出水芙蓉,尽管浑身上下都是泥巴,但却散发出别样的芬芳。她那健硕的体魄略显点阳刚之气,但颤巍巍晃动的胸前不时放射出女性青春期特有的魅力……
那次捞炭后,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个懵懂的高中女生,而是一个在磨难中成熟的女青年。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我被村上选为七年制学校的数学老师,而她做了村团支部书记。恢复高考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北大学经济系。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她特意请我去镇上吃了一碗踅面,回村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说,你现在就着手准备,争取明年也能考上大学。我没敢应声。说话间,她怯生生地用右手搂住我的腰。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躺在办公室的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工作,想前途,想爱情,想命运。
我有勇气参加高考,考上了还好说,若考不上,又白白的失掉教师资格,得不偿失,与其如此,一动还不如一静。还是稳稳当当做老师吧,“白天是看娃的婆娘,晚上是看庙的和尚”也是不错的选择。
为她转粮油关系回来的路上,她依旧抱着我的后腰对我讲了好多话。我的心在突突直跳,只记住一句话,她让我在她开学报到的那天去西安送她。
她开学报到的那天,天不亮,我父亲和她母亲以及本家朋友都前来送别,有热心者一直送到火车站。上车的时候,我帮着她背着大包小包。车子开动的时候,她在向车窗外挥手告别的时候大声哭了出来,不由得我也泪流满面。我想,她不仅是向故乡告别,更重要的是向过往告别,她新的人生也许就从此起步。
火车满载着秋天的喜悦,穿过漫川遍野的红叶,在渭北高原上疾驰。汽笛声伴随着滚滚车轮声发出美妙的呼唤。我和她依窗对面而坐,欢欣的喜悦溢于言表。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敢肯定她不知道我想什么。
我想她的未来里或许有我,但我的未来里肯定没她。当天在西北大学办完入学手续后,我俩在西大图书馆大楼前的草坪上席地而坐,面面相觑,最后我说,忘记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家里的事,请放心,有我哩。我知道她放心不下她娘。闻此言,她又哇地哭出声来,并乞求道,你明年一定要报考西北大学。临别站起身后,她猛然从身后抱住我,把脸紧贴在我的背上,哭泣着说,明年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说实在的,我实在没底气考大学,我不缺鼓励,而是缺乏她那种敢打敢拼的勇气,每年高考前,她都要写信鼓励我,直到她大学毕业那年。那年,我结了婚,彻底辜负了她,从此我俩失去了联系。
我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后来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本科自学考试,退休前任小学高级教师。我很满足。听说应届她就考上陕西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又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她娘去世那年,我见过她一次,只是寒暄了几句。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学术上倒是建树不少,就是至今未曾嫁人。
2025年8月20日于渭南漱心岛
作者简介:
王标,大学学历。国家公职人员。爱好旅游、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