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余味
牛爱国的手指头捏着那支新铅笔，像捏着根烧火棍。图纸光洁得刺眼，他手心的汗洇上去，就是一个灰印子。他画不出副所长要的“大胆设想”，脑子里转悠的，还是后院那堆锈铁疙瘩，和那台被他捣鼓好的老水泵。
所里给他派了个活儿，整理历年报废农机的档案。这活儿没人爱干，枯燥，埋汰，净跟失败打交道。一摞摞落满灰的档案袋搬进他那小办公室，尘土飞扬。别人掩鼻，他却像找到了窝，一头扎了进去。
档案纸泛黄发脆，字迹模糊。很多都是“设计缺陷”、“部件老化”、“不适应本地土质”，后面跟着冷冰冰的“批准报废”。他看着那些模糊的照片和潦草的记录，手指无意识地在上头摩挲。这哪是废纸，这分明是一堆被泼了冷水、淌干了汗、最终咽了泪的铁疙瘩的坟场。
他看到一份关于本地山地小流域灌溉泵的档案，报废理由是“扬程不足，效率低下，维修频繁”。后面附着几张模糊的结构图。他盯着那图，看了很久。手指头在桌上比划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效率低？扬程不足？他想起在石场那边见过的土泵，农民自己瞎鼓捣的，笨重，爱坏，但劲儿贼大。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一张新图纸，垫在档案下面描那旧泵的轮廓。描着描着，笔就停了。他扔开旧图，另起一张，铅笔尖在纸上狠狠一顿，画下一道粗重的线。不管比例，不管标准，只凭一股横劲儿。他把脑子里那土泵的蛮横劲儿，和档案里这“娇气”泵的壳子，胡乱揉在一起。画到关键处，卡住了。计算？他不会。就知道大概其那么个意思，感觉力气得往一处使，不能泄了。
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把笔一扔，又溜去了后院废料堆。对着那堆破烂，他比划着，琢磨着，偶尔捡起个废齿轮、一根弯轴，对着空气比量。所里下班了，人都走光了，他还蹲在那儿，像个对着石头施法的巫师。
几天后，他竟真从废料堆里扒拉出几个能用的旧零件，又趁夜去仓库，把那份档案里报废的同型号旧泵偷偷弄出来一台，拆了个七零八落。在他的小办公室里，烛光下，他开始蛮干。新图纸上那套胡乱的想法，被他在实物上粗暴地验证、修改。螺丝拧秃了，就用锉刀磨；轴套不合适，就垫铁皮。汗顺着鼻尖滴在齿轮上，他抹一把，继续跟那堆铁疙瘩摔跤。
没人知道他捣鼓这些。副所长偶尔路过，看他埋首在故纸堆里，只当他安分干活，还挺满意。
终于，在一个凌晨，那台拼凑起来的、浑身疤痕的怪泵，在他接上临时电源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居然颤巍巍地转了起来！出水管猛地喷出一股混着铁锈的水柱，力道极大，哗啦一下冲垮了他垒在门口挡视线的废纸箱。
响声惊动了守夜人。
老头打着手电照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漫金山的办公室，和站在水里、一身油污、眼睛发直的牛爱国，以及那台还在嘶吼的怪泵。
事情闹大了。
天亮了，副所长黑着脸站在一片狼藉中。几个老技术员围着那台怪泵，指指点点。 “胡闹！简直是胡闹！” “这什么玩意儿？拼凑怪！完全不符合规范！” “安全隐患太大了！这电线接的！” “扬程是上去了，可这效率……这磨损……根本不能用！”
冷水，似乎又要兜头浇下。牛爱国攥着油腻的衣角，低着头，准备迎接熟悉的斥责和失望。
副所长却没立刻发火。他蹲下去，仔细看着水泵上一个被牛爱国用笨办法加固的接口，又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焊点。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站起来，对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技术员摆摆手。 “把水先关了。爱国，你跟我来。”
进了副所长办公室，副所长没让他坐，自己也没坐。 “那图，你自己画的？” 牛爱国点头。 “怎么想的？” “……就……觉得……该这么有劲……”他吭哧着。 “计算数据呢？” “……没……不会算……就……觉着是……”
副所长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蛮干。危险。不符合流程。”他每说一个词，牛爱国的心就沉一分。 “但是，”副所长转过身，“那股子‘有劲’，是怎么来的？你把它……画出来，尽量画明白。”
没有训斥，也没有夸奖。只是把一件更难的、他不擅长的事，推给了他。
牛爱国回到溢满水渍和铁锈味的办公室，看着那台被拆解下来的、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的泵芯，又看看桌上那叠光洁的图纸。
他端起桌上那杯冷茶，喝了一口。茶水苦涩，浸透了午夜的疲惫和清晨的惶恐。
这碗水，滋味复杂。喝下去，堵在胸口，一时也分不清是冷是热。
但他知道，还得喝。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