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回响
石场没有春秋,只有酷暑和严寒。牛爱国抡锤的胳膊粗了一圈,脊背却佝偻得更深,像棵被风雨吹打得变了形的老树。话,是彻底不说了,偶尔必要,喉咙里挤出几个砂轮摩擦似的单音,连他自己都陌生。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石头,硬了,冷了,沉了。
那天下午,天阴得沉,空气能拧出水。工头领着个生面孔来到石场。是个干部模样的人,穿着四个兜的蓝布中山装,虽然旧,但干净,跟石场灰扑扑的一切格格不入。工头对他点头哈腰,递烟。那人摆摆手,目光在砸石的汉子们身上扫过,眉头微微皱着。
牛爱国和其他人一样,埋着头,锤起锤落,不敢多看。心里却莫名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那人的干净,那审视的目光,都让他想起另一个世界,一个他拼命想遗忘、却总在梦里硌着他的世界。
干部和工头低声说着什么,“报废件”、“改装”、“事故”几个零碎的词,被风刮进牛爱国的耳朵。他锤子差点砸在自己脚面上,冷汗瞬间从石粉壳子里沁出来,冰凉的几条线,顺着脊沟往下爬。他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石头,把所有的力气和注意力都砸进去,砸得火星四溅,试图盖过那越来越响的心跳。
“……叫牛爱国,原来县机械厂的,有印象没?”干部的声音稍微提高了点,问工头。
工头嘬着牙花子:“领导,咱这地方,来的都是挣口饭吃的苦哈哈,谁管他原来叫阿猫阿狗?牛爱国?没听过。咋了?犯事了?”
干部没直接回答,叹了口气:“可惜了……有点才的,就是路走歪了。”
“嗨,这年头,安分守己挣饭吃最要紧,瞎折腾啥?”工头附和着。
那干部又在场里转了两圈,目光像探照灯,从一个个麻木疲惫的脸上扫过。扫过牛爱国时,停留了或许半秒。牛爱国感觉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他死死低着头,脖颈的筋肉绷得像石头,锤子抡得近乎疯狂,石屑纷飞。
干部终于走了。工棚里却留下了他的话尾巴,成了夜里汉子们难得的谈资。
“听见没?找人的,好像原来还是个技术员?” “技术员能来咱这鬼地方砸石头?扯淡!” “说是把机器搞炸了,吓尿了领导,跑路了……” “啧啧,读书读傻了吧,那细胳膊细腿的,玩得转铁疙瘩?” “牛爱国……这名儿咋有点耳熟?”一个老些的民工嘟囔一句,翻个身,鼾声又起了。
牛爱国缩在铺上,用破毯子蒙住头,牙齿磕得咯咯响。那些话,像锤子,一下下砸在他心上,比砸石头还疼。冷水,汗水,泪水……当时只觉得苦,现在回味,那苦里竟还掺着点别的——他画图时指尖的颤抖,吴师傅眼里灼人的光,部件转起来那一瞬的轰鸣……这些东西,原来没被石头彻底压死,只是变成了更深更暗的刺,扎在肉里,平时感觉不到,一碰,就锥心地疼。
之后几天,他像丢了魂。锤子常砸空,工头骂了几回。吃饭时,端着碗愣神,窝头掉地上都不知。夜里,睁着眼,棚顶的破洞透进的光,不再是星光,像窥探的眼睛。
他怕。怕那干部再来。怕被认出来。怕拖累马爷和吴师傅——他们还好吗?怕回到那个他逃离的世界,再去面对那些目光:讥诮的,惋惜的,恐惧的。
可另一种他不敢细想的东西,也在石头一样的心底下悄悄蠕动。那干部说“可惜了”,“有点才”。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他牛爱国不是天生就该砸石头的?他那点“瞎琢磨”,不是全然的笑话?
一天傍晚收工,他落在最后,磨蹭到溪边冲洗。水冰冷刺骨,他却撩起来,一遍遍搓脸上的石粉,搓得皮肤生疼,露出底下苍白的底色。他看着水里晃动的、扭曲的倒影,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挣扎了一下。
他猛地掬起一捧水,狠狠吸进嘴里,又混合着泥沙猛地吐出来。粗粝的沙粒磨着牙龈,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他站起来,走回工棚。背影依旧佝偻,脚步依旧沉重。只是那一夜,他很久都没睡着。棚外呼啸的风声里,他仿佛听见别的声音——是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是螺丝拧紧的脆响?还是……很多年前,某个傍晚,厂里下班的铃声?
声音很轻,很快被鼾声和风声淹没。
但确实响过。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多年的深潭。涟漪一圈圈荡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碎掉,又再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